这个故事真的很久远了,年的旧文。十年啦,略有删减,当初写字过分大胆,删了些现在已经不好意思写的内容。
01
那一年初春,晴好了许久的天气陡然发怒,在一个下午就变了脸色。正午的日头刚一露头就像被什么吓着了一样,怯怯地又缩了回去。偌大的天空骤然间阴惨惨,和着教学楼走廊里刮起的冷飕飕的风。
我是在上完厕所出来的时候碰到三三的。那天极其没有预见性的穿得很单薄,我居然只穿了件衬衣。在鬼吼鬼叫的冷风中,我很犹豫要不要去上厕所,因为厕所居然建在离教学楼很远的后山坡上。直到下午第三节课,我终于憋不住了。
在临近上课的时候,确定了没人之后,我偷偷钻进厕所。在我站在水池前犹豫的时候,在我看着那没有一点气温的水哗啦啦的从生满红锈的龙头里阴测测的奔了出来,算计着我今年怕是又要生冻疮了的时候。
我发誓我没有听到除水声外的任何响动,可是三三却突然站在浏览我的旁边,她慢慢悠悠的伸出了两手,把袖子挽得很高很高,直到膀子上,她也只穿了衬衣。
我看见那两只肉呼呼的手臂,毫不犹豫的伸向了水龙头,几乎就在她手接触凉水的一瞬间。我看到那水与肉体的接触点上飞腾起一股轻轻的热气,天啊,三三怎么还是那么温暖。
她也没有看我,只是很用力的反复搓着那两节肉呼呼的手膀子,那轻轻的烟气便在急促交替的冷热中绵延不断。三三突然轻轻的笑了起来:开春你才会长冻疮的,烂在耳朵上。
然后,又奇奇怪怪的停了下来,只是手还是在不停的搓。直到,我看到那两截白色丰腴的手呈现出一种淤青一般的红色,并且在她的揉搓中,那红色被挤弄成一块又一块的不规则。
三三突然狠狠的转过身,大声冲我吼起来:因为你总是害怕洗手。然后又笑嘻嘻地柔声道:因为你害怕来厕所!
三三的声音那么那么的大,我突然发现厕所旁居然就只有我一个人了,以及三三的酒窝好好看啊。
好开心,从此,有人陪我上厕所了。
我一直不知道三三叫什么名字,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是在食堂旁边。她因为三毛钱跟食堂大妈争吵得很欢乐。
食堂大妈是我的姑姑,我正好要过去拿她特意给我留的菜。看到如此情景立马决定打道回府了,最怕见到争吵的场面,学校里也总是那么的嘈杂。
谁知道那个姑娘突然用第三个手指就那么戳在食堂窗口的玻璃上,跺着脚骂人:你就是多收了我三毛钱,三毛钱你也稀罕?三毛钱你也要?你一定是吞了钱要去养你那个私袜子!
透过玻璃我看到姑姑顶着一头油烟在认真的擦拭台子,没有一点反应。
我也不知道自己兜里居然预备着三个钢镚儿,我也忘记了他们是怎么从我的裤兜了跑来被我死死攥在手里了。我也搞不清楚我是怎么计算抛掷的角度与力度的,它们那么精确以至于在三三脑门儿上砸出了三个洞,血洼洼的流。
我一直以为这就是我对三三称呼的来由。可是三三总是强硬的反驳我。
她总是那么理直气壮地满含着一脸的柔情为我吹着烂满冻疮的耳朵。她轻轻地在我痒到不行的耳边哈气:我怎么会那么不光彩?我怎么会说出私娃子那么不光彩的脏字?那种字,我想着都嫌脏。
她的呼吸在我的耳边萦绕,热热的,麻麻的,晕晕的,于是我的耳朵更痒了。
02
可是我一直不同意她的辩驳,我知道她那是在安慰我敏感到发疯的神经。我们就是那么相遇的。
那天是三月三号。那天她说:我是三十三号生的,所以从来过不了生日。那天,她说你就叫我三三吧!你看我还有两个姐姐呢!
三三吼我的时候,我的耳朵突然痒到不行。可是三三嘴里呼出的热气隔着我的耳朵那么远,于是我怀疑今年我的耳朵要烂在初冬了。
我预感到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怕是过不了这个冬天了。三三说得对,我总是害怕洗手,并不是害怕手会生冻疮。事实上,我的手一直都没有生过冻疮,就算我在三九天把它久久的泡在酸菜坛子里。
我一直都搞不清,三三到底是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虽然她也会在我姑姑那里去打饭。
有好几次,我上课走神想到后山那里原是一片被推平了的坟坝子。数学老师告诉我,许多唱戏唱死了的女戏子都是被胡乱的埋在那里了。真的是胡乱埋的,所以找不出一个完整的坟头。
我总是在上课时昏昏欲睡,听到一阵依依呀呀的调子拖得老长老长的,从下面的旗台上透过了四层楼板的阻隔,温温柔柔的传到了我的耳朵。
那耳朵就像是有人在对着哈气一样,痒到不行了。我搓搓已经开始有脓水的耳垂,伸了伸懒腰,一扭头就看见三三胖乎乎的脑袋在我们教室外的窗台下颤动。
我以为她是来找我的,下课兴冲冲的跑了去。却是不见她影子。如此这般好几次。
三三曾经跟我讲,以前她的大姐二姐也总是害怕去厕所,害怕洗手,妖精得很。我被她最后的评论气到了,于是就忘记了问为什么。
三三老是说她的大姐二姐,于是,我知道了那是两个漂亮而又妖精的女人。我以为她们是会躺着细细碎碎考究的卷卷头,穿窄窄的绣花长旗袍,画斜插入鬓角的眼和眉,抽长长细细的美人烟。
那时候,三三撒泼似的笑起来:你个死妖媚子,到哪里学着鬼一样的装束?你当这眼鬼片啊?
我嘟囔着电视里就这么样的吧,并细细的回想是不是记错了呢?
那时候,三三又是会突然间老了几岁一样,沉闷闷的撑起自己的腮帮子:不过她们的眼眉倒真是吊得老高呢?
然后,往往又要停上好一会儿,才有柔情意意地看向我:她们穿宽腰身的水袖子,长长地挥动起来,抚在我脸上可真是软啊,真是痒啊。
我怎么又感觉自己的耳朵痒起来了。
三三说,你穿戏服肯定最好看了,比穿那红衣裳做嫁娘都好看。三三老爱说胡话,我为何要穿戏服呢!
并且,我很郑重的看着三三的眼睛说了: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穿红衣裳做别人嫁娘的。
三三很伤我心,她从来不相信我。
03
我想要去把哗哗流水的水龙头拧紧,三三见不得我浪费。曾经她为了我向她抱怨食堂菜有馊味所以中午把饭倒了没吃而连续三个月又三天没见我。
她当时也用第三个指头指着我鼻子:你还真是个天生的私娃子呢,我就知道你过不得一天苦日子……我就知道你要跑……
三三真的很癫狂,她骂起人来,直让我肠子都绞成了九连环的难受和疼痛。
其实,在那时我就早该看出端倪。
我走过去拧那水龙头,三三忽然地握住了我的手。我像是被一大块冰攥着那么的冷,都渗透到了耳朵上把耳朵冻木了。我不知道三三的手已经这样冷了。我以为它会一直那样温暖。
三三似乎有意地在改造着我。她一直要我把头发留长,要我穿宽大的衬衣,要我走路细脚细脚的,要我说话抑扬顿挫的长短协调,我抱怨那不跟唱戏一样了吗。
三三就瞪我唱戏又怎么了,唱得好的角儿都娇贵着哩,都是贵气的人哩,好多人都眼巴巴羡慕那身漂亮衣裳,想都想不来。每当这个时候,三三尤其多话。总说起她那两个姐姐是怎么的爱攀比打扮,又是怎么的见不得对方,剪坏对方的花衣裳啊,把对方的香水洒在尿桶了啊……如此种种,许多许多小家子气的举动。
三三说,她们像两只乱叫的老母鸡,不停的在对方臂弯子里琢啊琢,琢啊琢,琢啊琢……终于就都把对方给琢死了!
……真是,一点都不贵气……
我一直在想她姐姐是唱戏的吗?可是很奇怪,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都没有问。
三三改造我是有一点过火了,有一天她居然拿着一瓶子怪异的红色粘腻物质,要我涂在指甲上。我甚至闻到了那污泥一般的红色物质散发出腐尸一样的怪味。
三三说,她的两个姐姐就是因为指甲上涂上了红惨惨的颜色,所以害怕洗手。难道你不是因为这个才害怕洗手的吗?我慌忙摇摇头,她却又追问我害怕洗手的原因。
事实上,我害怕去厕所,害怕去一切人多的地方,因为那样就会被发现我与人们的不一样。可是我又好羡慕好嫉妒,那些有人陪着一起上厕所的女孩子啊。
可是,她们都不喜欢我。
三三很失落的低下头,看着那一瓶子的红色,喃喃自语:你不知道,那一日我舔了你们的血来,搅了好久才融了进去,得了这么一小瓶。
她忽然发狂,扯着我的脑袋要我看:你倒是看看,你倒是看看啊,你倒是看看啊,它还是不是以前那么红,是不是比以前更红了……你倒是看看啊,你怎么就不看看啊……
我没有惊慌,大概是很习惯被扯住脑袋的感觉了吧。
我心里想,三三啊,你只要不把我的脑袋扯到水龙下去,你只要不把我的脑袋撞到生满青苔的冰冷的水泥台盆上。你只要不这样做,我都会原谅你的。04
那天的后来,我很顺从地让三三为我十指涂上那沾染了故去鲜血的指甲油。
三三是那么的细致,那么的温柔,而我居然从耳朵里生出一股温柔至极的痒来!三三说:你不要拧水龙头,你会害怕的,害怕水把你的指甲弄花了,它们那么那么的红,你舍不得!
我和三三的相处很舒服很美好,我依赖着三三,比我想象得更依赖。那种依赖,就像是一种生生世世的相依相伴,谁也离不得谁,只怕是一朝离别,就要在人世混乱的轮回里永失了彼此,永失了魂灵。
三三有时候总爱用愧疚的眼光,脉脉地痴痴的看我。眼底有一种深深的悔痛。
我也温情脉脉地回望着那眼睛,却只带着爱恋。这时候的三三就要瞬间调转了头,哭起来。再转过头看我时已经拭去了泪水,抽噎这鼻涕,狠狠的质骂我:你们就一日都受不得苦,怎么就等呢,哪怕多等一月一年也好啊。
她总是这样突然眼里犯狠,死命地抓起我的肩膀。偶尔她又卡住我脖子,手在我脆弱的脖颈上,一会儿是用力,一会儿是抚摸。又憎恶又依恋。
我并没有喘不过气来,那一瞬间,我倒像是不用喘气的死人一般。
其实,跟三三在一起的大多数时间,我都感觉自己不是这阳间的人。只是,总是感到耳朵很痒,很痒很痒,哪怕是在冻疮早已痊愈的夏天。
三三忽而会阴测测的向我的耳朵哈气:呵呵,小妖精,那是我两个姐姐在对你说话呢,在你唱戏呢!我都要嫉妒死了。
三三老爱讲她两个姐姐的故事,以至于,我在耳朵痒的时候倒似乎真听见有人在对我依依呀呀唱戏一样。
跟三三在一起久了,大抵是变得跟她一样神经质了,这是幻听。
我们的学校修来背靠一座小山岗,解放前原是个戏班子地界。山岗上是戏子们的住处,山岗地下一片儿平地便搭起了台子,唱青衣。
这厕所当时为了节约平地,便修在了山岗上,据说原来就是几个戏子的房间。这些话由一个年轻男老师向他的女学生讲出来,而且就是在那厕所旁,这让我怎么怎么感觉难受。
那个满脸烂痘痘的代课老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数学老师生病了,请了校长的侄子来代课。他总是喜欢在代数课堂给我们讲评书,关于那个戏班子的,很香艳的故事,班上几个讨厌的男生还每次都瞎起哄。
我还是在厕所遇见了他,那时同样临近上课,几乎没有人上厕所。他见我在水龙头前犹豫了半天,就走过来要扯我的手。
在挣扎中,我用力踢了他一脚,然后跌撞着滚下楼梯。我听见后面,那个人一声痛呼,然后竟又吹起了口哨,仿佛在笑我的挣扎。
我的耳朵又开始痒了,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个女人在依依呀呀的对着我的耳朵说:就是他,就是他,就是他,就是他……
我从来都是最善忍气吞声的人,却也忍不住想要报复的冲动,身体仿佛被两种力量,哦,不,是三股力气推拔着。就那么直直地往前,迷迷糊糊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块石头。
我甚至来不及听见那预料中的惊天动地的惨叫,就莫名其妙的回到了教室。
05
恍惚中,我却看见了三三,她就躲在长满万年青的花坛后面,一直就那么直勾勾的看着。
我甚至疑心是三三动的手。可是,我明明又知道,不是三三,是我的手。
数学老师病愈销假回来了,开始讲几何。我开始不在上课走神了。认真听课的间隙,我能听到窗户外面,后山的树林子里,有鸟儿在叫。
我见到三三的时间越来越少了,甚至已经有三个三个月我们都没有见过一次面了。
姑姑还是依然偷偷地在给我留的饭里埋很多的肉,学校里一下子很安生了,一点也不嘈杂了。我知道,我们要面临一场大考了。
可是三三,她知道吗?
再次见到三三,就是在厕所了。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舍不得。三三那么死命的握紧我的双手,那么珍视,那么霸道。
她仿佛是知道我要说什么了。我只能蹲在地上,掩面而哭。
三三恢复了熟悉的温柔。她蹲下来轻轻地拥着我,她的身体又回归到了温暖,肉呼呼的胸包裹着我,恍若前世的胞衣今生伴我出母体。
今天是终归要把我遗弃了吗?如果活着,我就只能继续孤独吗?
冬天真是一下子就到了,我将双手缓缓伸向水龙头。很迟缓很恐惧的,可是水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那么凉。我的手因为暴露在空气中太久了,没能够让水也在瞬间腾起一阵轻烟。因为,我始终不够温暖吧。
三三在我耳朵边吹了最后一口气,浓情蜜意啊,却也是清淡如水了。
可她说:姐姐,我也最害怕洗手了……
06
许多年以后,回乡探望恩师,她将我的数学教的极好,使得我在日后的生命里,活得很理性。
头发已经全白的他也开始热衷于翻起那陈年的故事。
戏班子里了不得的两根台柱子,前前后后的嫁了外地退回来的一个老军阀。没过上几天舒坦日子,也不知是谁透了信儿,就给双双逮住了偷汉子。哎,血淋淋的就在咱们学校那旗台边上,那会儿还是戏台呢!两个人,一颗子弹就没了。
老师的小孙女含着巧克力,痴痴地问着:那她们有没有埋在后山上哩?
可不是么,就地乱埋了,连个整的坟头都没落着。
哎,戏子哦,怕是一辈子都没走出过这小山岗呢,可怜见的。
小孙女听了直呼害怕,直往爷爷怀里多躲。我忍不住摸了摸已经红得厉害的耳朵。
老师问:怎么?三伏天了,还跟以前一样害冻疮呢?怕不是那会儿被那几个小崽子欺负时落下了病根儿?听力没什么问题吧?
我说:没事,就是冻疮落下根儿了吧!时不时的就耳朵很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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