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泽,湖南岳阳人,年9月生。中共党员,本科学历。年加入湖南省作协,年转会广东省作协。现工作于东莞长安文广中心。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在全国各地报刊发表大量散文随笔。曾获全国和湖南省报纸副刊年赛金奖,有作品入选全国年度选本和《读者》等。近年开始小说创作,在《中国作家》、《花城》、《北京文学》、《芙蓉》、《湖南文学》、《创作与评论》、《安徽文学》、《清明》、《东京文学》等纯文学杂志发表小说二十多篇,计50多万字。小说获湖南省第五届青年文学奖,东莞首届文学艺术奖和年度传媒奖等。著有散文集《水边》、小说集《白荷》、《手铐》。
来了一车板栗
作者:严泽
这是一个阴沉沉的天,城里人说的雾霾天,我们湾里人把这种天叫打牌天。午饭后,四喜就邀了牛婆到我这里斗地主。
斗地主是我的强项,一个多小时下来我就赢了两张红票子。我的上家牛婆没有输什么,他口里嚼着槟榔,面无表情;我的下家四喜脸色难看死了,口袋里的几张皱巴巴的块票都掏了出来。
我看到四喜快输光了,想收场算了,但四喜的屁股一挨牌桌,就像沾了胶水,再说时间又还早得很,这种天气不打牌也闲得蛋痛。为了缓和四喜的紧张情绪,我拿起一张红票子对在我背后看牌的侄伢说:“给老子到街上买一箱啤酒,两斤花生米,两斤卤牛肉。”
谁知侄伢嘻皮笑脸地伸出一只手说:“老叔,不能白跑,给十块钱辛苦费哈!”
侄伢已十四岁,是个留守少年,去年辍学在家,他要钱肯定是去网吧打游戏。日他娘的,我又没有别人支使,只好又给了他十块钱。
侄伢高兴地拿了钱,跨上单车就走了。
“也不怪他不愿去,来回都要两个钟呐。”牛婆盯着手上的牌,口里不停地嚼着槟榔,血红的口一张一合。
“是啊,这条鸡巴路又咯样烂。”四喜可能是手气不好,说话都带粗了。
“我们湾里的路什么时候能修啊?”我一边理牌,一边看外面。天上的雾好像更浓了,偶尔有几只小鸟在空中一掠而过,灰灰的,看不清是麻雀还是燕子。秋收早已过去,地净场空,那金色的秋天也好像给乡亲们一块块收割后,放到谷仓里储存起来了。
都看着手中的牌,没人答理我。湾子里静得很,像死了一样,除了几个老人和几个还不能上学的伢,青壮年只怕就我们仨了。
其实我也只是一个匆匆过客,后天就得回东莞。
我是一个星期前回来的,那天接到邻居电话,说,你快点回家一趟。我吓了一跳,问,怎么啦?邻居说,你的屋要倒了,赶紧回来把它推倒算了,免得哪天刮风落雨倒下来,压到人赔不起。这不,我就回来了。把三间土砖屋推倒后,只剩下现在我们打牌的这间,这是后来做的灶屋,一时还倒不了,也算是这几天临时睡觉吃饭和放点杂物的地方。我计划再打几年工,找亲戚朋友借点钱就做屋,也就不再出去打工了。说实在的,我早就厌倦了打工。那个时候,我们村的这条路应当修好了吧,这样我做屋拖砖运砂进来就方便了。
说起我们湾里这条路,我就觉得脸上无光。这几年,到处搞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镇上哪个村的路都硬化了,就我们湾里没有。因为我们这地方太偏了,有人形容我们县的地形像只公驴,我们湾里就是公驴下面的那个玩艺。我们湾十来户人家,在外打工的有几十号人,可就是没有一个有出息的。今年三月的一天,村长带了会计到东莞,不知怎么晓得了我的地址和电话,找到我说,都说你也是老板了,所以我们找来了,来的目的跟你讲吧,村里想把你们屋场的那条路铺上水泥,也不要你出多的,就拿个八千吧。我的天呐,八千?我卖一年水果也就存那么多呢,再说,谁说我是老板了?我觉得好笑,又怕他们不相信,便带了村长会计来到我租住的出租房,把我卖水果的板车推出来说,村长,我的确也算个老板了,只可惜是板车的板。要不是他们开口要我八千,我也不会这样埋呔自己,搞得他们都笑死了。我老婆留他们吃饭,他们都说不吃了不吃了,可能是看到我那摆了一张床就转不过身来的屁股大的地方不好意思吃。当然,他们走时我还是拿了八百,虽然比他们期待的少了一个零,可那是我半个月的收入。钱是捐了,修路却一直没动静。谁叫我们祖宗选这湾里住呢,风景倒是不错,但风水就不好意思说了,你说像公驴下面那玩艺的地方有什么好风水?要不为什么至今没有出一个老板?
我正想着我们湾里的这条路,这时四喜终于摸到了一手好牌,我和牛婆挨了三炸,一把就收了我们八十块。加之晚上的酒也有了着落,四喜顿时像一条冻僵了的蛇暖和过来了。
“撤了吧,我得回去搞饭了。”牛婆“噗”地吐掉口里的槟榔渣,站起来。
“还早呢?你看才四点多,”四喜刚转了手气,哪里肯散伙?硬拉着牛婆不让走。“再说,三哥后天就回东莞了,过年也不知回不回来呢。”
牛婆拗不过,只好又面无表情坐下来。
看得出,现在的牛婆已经不是原来的牛婆,打牌都提不起精神了。
记得牛婆在东莞打工的时候,打起牌来,简直就是屁眼里插炮仗——双瘾(引)。一到工休,他就邀老乡到我那里打牌,两块钱的麻将,一块钱的地主,五毛钱的斗牛。一打就是转钟,赢了就去楼下买啤酒和花生米。但自从他找了那个云南老婆后,就很少到我那里打牌了,听说那云南老婆很麻辣,再也不许他碰牌。有一次牛婆叫了几个老乡在他那里打牌,刚打几把,云南老婆就把桌子掀了个底朝天,老乡们再也不敢去牛婆那里打牌了,也没人叫他出来打了。我们都说,牛婆不打牌了也好,几个钱也不会丢在桌子上了。不敢打牌了的牛婆也不知后来空闲时干了些什么,我也很少看到他了。直至几年后,他老爹摔伤后辞工回家,在东莞我是再也没见过他,只春节回来才能见到。这次回家看到牛婆,他背也伛了,一脸的胡子,头发白了三分之一,四十岁的人看上去有五十几岁。
牛婆是让生活催老的。
牛婆找了那云南老婆后,很快生了个伢,当时也没发现伢儿有问题,一岁后才发现脑子不对劲,脚也有问题。但工还得照样打,就把伢丢给老爹,两口子又去东莞。伢儿三岁那年的一天,身体本来硬朗得很的老爹去菜园里,不小心踩到一个啤酒瓶,把腿摔断了,两口子只好请假回来。假期过去,老爹还躺着不能动,年迈的公公不可能让年轻的媳妇照顾吧,牛婆只好辞了工,留在家里照顾老爹和伢儿,让老婆一个人去了东莞。但就在那半年里,老婆的电话越来越稀,最后稀得没有了,钱也没得汇回来的了。牛婆打电话过去总是关机,有一次终于收到老婆的一条短信:对不起了,我不能守着一个让我彻底失望的家过一辈子。牛婆以为别人发错了,电话打过去,却不接了。牛婆真不敢相信老婆会这样绝情——连亲生儿子也不要了。再说,他们原来也是那么恩爱的,不可能就这样走了吧?他当天就搭火车去东莞。到东莞后,老婆厂里的人告诉他,他老婆跟厂里的一个经理去浙江搞销售了。牛婆只好又跑到云南,找到老婆的娘家,但老婆娘家人也不知女儿在浙江哪个地方。从那天起,牛婆的白发就长出来了。现在的牛婆,比四喜都差远了。四喜一人吃了全家饱,牛婆天天还要搞饭给老爹和伢儿吃。他伢儿十二岁了,走路一边倒,讲话口里就像含了根烧萝卜,好在还能摇晃着去读书,只是读三年级了才搞得清十以内的加减法。
四喜有了底气后,手上的牌越来越好,也敢拿底牌了,不久我和牛婆挨了他三炸,我除了开始赢的那张红票子还搭出了两张,四喜高兴像一个野人,话也多起来了,每句后面都打起了哈哈。这个四喜,倒是与牛婆不同,虽然是个老光棍了,但快乐起来还有过去的样子。
我们三个是同年出生的,我大牛婆月份,大四喜三个月,一起穿开裆裤长大。我读初三的那年,四喜就出去打工了,他最早在建筑工地做小工,后来在一家鞋厂,再后来在商场当保安。村里人都说四喜最有本事,别人找工作那么难,他找工作就像捡白菜。那个时候四喜回来多么风光啊,穿的是我们从没见过的牛仔裤,波鞋,还戴着墨镜,像一个海外归侨。但打工多年的他并没有存到什么钱。那时,四喜的老娘还在世,只巴望四喜弄点钱回来把屋做一下,再带个妹子回来。可一年上头,就是看不到他的钱,也没见他带妹子回来。老娘终于等不及,眼一闭去了另一个世界。这时候的四喜已经三十出头了,打工经历告诉他,要想存钱,一定要学门技术,于是他辞去保安的职务,到一家汽修厂当学徒,这也是他在广东打的最后一份工。这一年,他也走了桃花运,一个四川妹子主动追他,两人好得像共裤连裆,四喜天天带她溜冰,看电影,吃宵夜,把原来的一点积蓄差不多都花在她身上了。这四川妹子就两姊妹,她希望四喜去做上门女婿。四喜反正光棍一条,正巴不得有这样的好事。但没想到,就在四喜学徒工快满的一天,他被机床压掉了三个指头。在医院住了一个月,老板打发他四千块钱回家了,老板说一个指头一千块,另一千块是那半个手掌的。那个四川妹子见四喜的手这个样子了,年纪又比他大十来岁,就渐渐心冷了。这四千块钱能做什么呢?四喜回到湾里屋都没一个,幸好这时湾里有户人家搬到镇上去,就要他守屋。几年后,那户人家想把老屋便宜卖给四喜,只要五千块钱,但四喜都拿不出。老板给的那四千块钱,打牌,买码,吃喝,早就被四喜花得所剩无几了。现在四喜还算是借住在那个老屋里。幸运的是,四喜的大拇指与无名指没压掉,他还能依靠这两个指头打牌、干活。这几年,种田不用交费税了,四喜除了种几亩田,农闲时还帮别人打点短工,去年买回了一台三轮摩托,有时开了摩托车收点破烂。
又斗了一个小时,牛婆基本上保平,我统共输了三百多,这是一个很好的结果,毕竟我还坚守在打工的岗位上,一个月还能弄到几个活钱,手脚还健全,老婆没跟人跑路。
这时牛婆站起身说:“回去搞饭。”
四喜也巴不得不打了,就说:“那快点去,把饭搞好就来喝酒,下次也不知等到哪一天呢。”
牛婆说:“我只把饭热一热就来。”
我就去淘米,放到电饭煲里。四喜去邻居的菜园里扯青菜。
我们把准备工作做好时已快五点了,村子里弱弱地升起了几缕饮烟,在这雾霾天里,不细看简直分辨不出哪是饮烟哪是雾霾。不多一会儿,牛婆就热好饭回来了,但我侄伢还没回来,日他娘的,估计是那十块钱游戏没打完。骂也没用,我们只能又回到牌桌边。
刚打了一把,门口禾坪里响起了摩托车的声音,接着是电喇叭里一个女人的声音:“卖板栗啦!卖板栗啦!刚刚摘的新鲜板栗!不甜不要钱啦!”
乡里道路硬化后,开车做小生意的人一下子多起来,什么卖椅子的,竹篮子的,夏天卖桃子李子西瓜的,他们都是从大老远的山里来的。以前路没修好,从山里走路到我们这里起码要半天,现今摩托车个把小时就到了。这些山里人聪明,做买卖不用吆喝,用一个电喇叭放录音。不过因为我们湾里这条路一直没修好,到我们湾里叫卖的一天也难来一个,进来的那个也多半是车子没刹稳,冲到了我们湾里的路上。他们压根儿想不到这里是个被遗忘的角落,路还是原来的“天睛一把刀,下雨一团糟”,等他们想掉头时也来不及了——因为路只那么宽,只好硬着头皮开进来。
“卖板栗啦!卖板栗啦!刚刚摘的新鲜板栗!不好不要钱啦!”电喇叭的电很足,声音传得老远,打破了湾里死一样的寂静。
“你她妈的烦不烦啊,我们又不买!”四喜冲门口吼了一句。要是平时,四喜不管买不买板栗,早就凑上去看热闹了,因为他是一个闲人,孵鸡婆跛了一只脚也会激发他的兴趣。但现在他要专心斗地主,这关系到切身利益的事,可以说钱对四喜来说比女人还重要,所以这不停的电喇叭声音让他烦。
但外面一点反应也没有,电喇叭里女人还在高声叫,“卖板栗啦!卖板栗啦!刚刚摘的新鲜板栗!不甜不要钱啦!”
“怎么老在这里叫,我们去看看吧?”牛婆可能是被电喇叭里女人的声音吸引了。
于是我们放下牌,走出屋子,这才发现外面已是暮色苍茫,湾里的那条路上,看到几粒人影子,是几个伢儿放学回来了。
“喂,没人买你的板栗,不要老在这叫好不好?”四喜大声对摩托车上的人说。禾场上停着一辆改装过的农用三轮摩托,后面接着一个高大的车箱。车上的人身穿迷彩服,戴着一个大头盔,在一脚又一脚踩摩托车。听到四喜的声音,只好关了电喇叭,把头盔往上推了一下,露出半张油黑的脸,一口白牙,很无奈地说:“唉哟,打不起火了。”
原来是个女人,一个年轻身材瘦削的女人。
“下来,让我给你看看。”四喜本是个手痒之人,见开摩托的又是个年轻女人,立即来了兴趣
四喜跨上摩托,踩了很多下也打不着火,他又下车,蹲到车子边,左看右看了一会,然后摇摇头说:“火花舌烧坏了,要到街上去修。”
“要到街上去修,天呐,那怎么办啊?”女人抬头看看天色,急坏了。
“大哥,你能不能想想办法啊?”女人问四喜。
“我哪有办法想,要不你去街上叫个人来。”
“那你有他们的电话吗?帮我打一下,我没手机。”
“我又不找他们修车,哪有他们电话?再说有也没用,这个时候也关门了。”四喜用脚踢了一下摩托车的轮胎,漫不经心地说。
“那如何是好啊?”女人急得搓着手,围着车子团团转,又不甘心地跨上摩托,使力去踩发动机,但还是打不上火。这时,我凑近看了一下,女人的车上全是板栗,至少有七八百斤。我的天,一个女人拖这么多板栗出来卖,真是不容易。
这时,我侄伢推着单车,驮着一箱啤酒和几个包包终于回来了,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可能是怕我骂,支好单车就跑了。牛婆提了那几个包和酒进了屋子,他有一手好厨艺,在东莞时,只要他在场,我们就不用担心没人搞饭吃。
好不容易进来一辆车子,湾里的几个老人与几个放学的伢儿都围拢来,一看是买板栗的,很快就散了,没有一个人买。要是早些年,都没出去打工,板栗会有人买,但如今青壮年都没几个,剩下的十几个老人,牙齿总共加起来也只有十几颗,哪个还咬得动板栗?至于那几个伢儿,现在嘴巴都刁得很,只喜欢小卖部的辣条什么的,这硬邦邦的板栗请他们也不会吃。
“大妹子,板栗多少钱一斤?”因是同行,我很想了解板粟的行情。
“四块。”女人看了看车上的板栗,摇摇头。
才四块?在东莞,这个品种的板栗少说也要六七块,要是放到我那儿零售,八百斤板栗,每斤可以赚两块,也有百元进账呢,如果运到我那儿,除掉给大巴司机的几百,至少可以赚……再说,女人开口才四块,说不定……眼下,天又麻黑麻黑了,她的车子又打不起火。我的心里打起了小算盘。
“大哥,帮我想想办法吧?”见四喜那个样子,女人把头转向我,语气里有一丝哀求的成分。
“这位大哥可是专修汽车的,他帮不了,我怎么帮你?要不,你把这车板栗卖给我算了。”我拈起一颗板栗,咬开,不错,板栗又新鲜又甜。
“大哥开玩笑啊?”女人以为我在调她口味。
“不是啊,我说真的。”
“真的?那大哥出什么价?”
“三块。”
“三块?那不行!”女人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四喜是个聪明人,很快就明白了我的意图,对女人说:“那就三块五。”
“也不卖!”女人的语气突然变得很坚决。
“那卖你的四块去。”四喜有些不高兴了,拉着我说,“走吧,我们吃饭去。”
我叫侄伢买的都是熟食,只要稍微加工,另外热一下剩菜,再炒个青菜。现在农村都烧煤气,牛婆的几个菜很快就搞好了,香气从屋里飘了出来。我们正准备进屋,女人又将头转向我说:“大哥,能不能帮我去街上叫个修摩托的人来?不会让你白跑的。”
“不白跑?那你给什么好处?”听说不让白跑,四喜马上转身。
“说出来也不怕大哥笑,我身上还没钱呢,给一袋板栗行不?”
“行啊,一袋板栗,哈哈哈,也不用去街上叫人啦,吃完饭我帮你修得了。”四喜高兴起来。
四喜不是傻瓜,一袋板栗有几十斤,至少也有百把块钱呢。我猜测,四喜开始说摩托要去街上修就是骗人的,他那么专业,肯定早就看到摩托车坏在哪里。
听村里人讲,四喜已经不是原来的四喜了。几年前,他曾在公路边搞过补胎店,因没有生意,晚上就把钉有钉子的木板放到路上。被人发现后,他的补胎店就没人去了。还有,去年,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乞丐,也不知从哪儿来到我们湾里的,四喜很热心地收留了她,白天四喜要她出去乞讨,把讨得的东西给四喜,晚上就住四喜屋里,四喜还天天晚上要跟她做那个事,后来那女乞丐受不了,不到一个月就走了。这都是我听湾里人说的,我不太相信,在我印象中,四喜不会是这种人。但谁说得清呢,人变化是很快的,时间与环境都可以改变人。眼下,四十岁的光棍四喜沦为了一个收破烂的人就是事实,他能高尚到哪儿去呢?就是我自己,不也差不多?
“那真是太谢谢大哥了。”女人听说四喜帮她修,心里的石头仿佛落了地。
“大哥,讨碗水喝吧?都干死了。”女人也不等我们回答,径直走进屋子的水缸前,舀了一大碗水,把头盔推上去,咕噜咕噜喝了个精光,喝完,就走到外面,坐在摩托车上。
天只有一点点光了,女人靠在车上,把头盔往上拉了拉,一会儿瞅着她的板栗,一会儿看看天,口里念着什么,她肯定是担心下雨。
“真是小气鬼,好像谁会偷她的板栗一样。”菜已经摆好,四喜一屁股坐在桌子边,拿起一瓶啤酒放在牙上一咬,一股泡沫立即冲出一尺多高。四喜也学女人刚才喝水那样,一口就干了半瓶。我们三个人开始吃饭。
牛婆夹了几箸菜,喝了一杯酒,不时把头伸出去望,心不在焉的样子。
“牛婆,你看什么?不放心家里?”
“是啊,要下雨了。”牛婆说。
“下就下呗,又不会打湿你肚子里的饭。”四喜说。
牛婆不回答,面无表情地夹了一筷子菜,喝了一口酒。四喜几次跟他碰杯,他也好像没听到,眼睛不时望一下外面,耳朵也好像在听外面——外面完全黑了。
“我说……把她也叫过来一起吃吧。”牛婆好像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终于说出了心里想说的一句话。
“是啊,也不多她一双筷子。”四喜也说。
“那你们快叫她进来吧。”我说。其实,我心里早也这么想。想想,三个男人在里面吃饭,一个女人在外面看着,这像话嘛?就是一个乞丐也会给她一碗。何况现在已不是为温饱奔波的年代了,一碗饭算不了什么。
四喜就冲外面喊:“喂,卖板栗的,来一起吃饭!”
“你们吃吧,我不饿。”女人在外面回答,却不愿意来。肯定是难为情。
牛婆见喊不动女人,就起身去了门口,对车上的女人说:“来吃点饭吧,你要是不来,我们都不好意思吃了。”
“大哥,我真的不饿,谢谢你们。”女人还是没下车。
“你不来,我这兄弟说不帮你修车了。”
牛婆这一句真有效,女人立即下了车,她一边摘头盔,一边说:“怎么还敢讨扰大哥你们哟?”女人很扭捏的样子,但终于进了屋子,她坐到空着的那个位置,可能意识到什么,又起身去水龙头下洗了手脸,再坐回桌边。灯光下,去了头盔洗过了的女人仿佛把屋子也照亮了。我们真没想到这个女人竟是那么标致。她看上去大约三十出头,皮肤是那种因为长年在外劳作,被阳光打磨过的红润,加之她穿着迷彩服,简直就是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兵。我们三人,在那一刻心里都有着小小的触动。
“吃吧,吃吧,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人都有这样的时候。”牛婆说。
女人的一只手端碗,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拿起筷子。我发现女人拿筷子的右手指头上都贴了创可贴,虽然刚才去洗了,但创可贴还是黑的。她端碗的那只手,也有三个指头巴着胶布。看来,女人每天的工作很辛劳。眼下,晚稻早收割了,但摘棉花、栽油菜这些活儿也是够累的。难道女人的男人不在身边,跟我们一样也在外面打工?她没有跟着出去,难道也是与许多留守女人一样,有着不能出去的无奈?
女人慢慢地扒饭,夹一点点菜,眼睛不时瞟一下外面。
“放心啦,没人偷你的板栗。”四喜又一口喝了半瓶啤酒。
“大哥,我是怕下雨。”女人低低地说。
“下就下啊,明天回去嘛。”牛婆说。
“不行啊,我不能不回去的。”女人说。
我看到四喜朝牛婆使了个眼色,眼睛眨了眨,又朝女人努努嘴。那意思是说,多标致的娘们啊,想办法留她下来,说不定……这个光棍四喜,的确变了。
“大妹子,板栗不好买吧?”我问。
“是啊,下午出门,才卖了十几斤,油钱也没卖出来。”女人果然是从山里来。
“那你不如给我大哥省事。”四喜说着,瞄了我一眼。
“刚才这位大哥还说三块五,街上的贩子开价只三块,去年都五块呐。”女人慢慢地扒着饭。
“一个女人家的,跑这么远多不容易,干嘛不让男人来?”我问。
“是啊,不容易呢,没想到你们这湾里的路这样烂。”女人好像不想说到男人。
我们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这时,外面有人喊:“下雨啰。”
女人听说下雨了,放下碗筷就往外面走。幸亏雨很细,细得几乎看不见,也听不到一点声音。女人却急坏了,连声说,怎么办,怎么办啊?板栗打湿就麻烦了,手足无措的样子。牛婆说,别急别急,我家有块大塑料布。一会儿,牛婆就抱来了塑料布,把车箱给包了个严实。女人千恩万谢。
“把饭吃饱,完了给你修车。”四喜已经有点酒意了。
“真是讨扰大哥你们了。”女人又小心翼翼,侧着身子坐下来。牛婆见她碗空了,给她去添了一碗饭,搞得女人很是不好意思。
如果说雾霾天是我们湾里的打牌天,那雾霾天的夜呢,就是喝酒的夜了。这样的夜,的确适合喝酒。但我看到女人的心思全在板栗上,她巴不得四喜快点喝完帮她修车,好早点回去,但她又不敢催促四喜。
虽然才七点多,但外面已是漆黑一团了。深秋的夜黑得早,这个时候,要是在东莞,夜生活都没开始,但乡下的这个时候,有早睡习惯的人开始上床了。我看到女人好几次将眼瞄向四喜,想催一下四喜,但看到四喜正在兴头上,终究还是没开口。女人扒完碗里的饭,端坐着,看着我们吃喝。
几瓶啤酒下肚,四喜就有了状态,脸红得像关公,话更多起来了。他的心情看来很不错,也许与下午赢了钱有关,也可能跟卖板栗的女人有关。有女人在饭桌上,男人的话会变多,酒量也会增加,我也有过这方面的经历,不知这是什么原因。何况现在我们的身边有一个如此标致的女人。四喜这时站起来,倒了一大杯酒给女人说:
“俗话说,同船得渡,三百年所修,我们四人能坐到这个桌子上,也不知修了多少年,来,大妹子,我们干一杯!”
女人看着大酒杯,面有难色。但看到我们都站起来干了,她只好也站起来,把那杯酒慢慢地抿了下去,抿到一半时差点把喝进去的又吐出来。看得出,女人平时没沾过酒。
“大妹子,你真给面子,这样吧,你给我们三个大哥各敬一杯,完了马上就帮你修车,保证修好!”四喜一只手拍了拍胸脯,一只手又给女人倒了一大杯酒。
“大哥,我真的不会……再喝就会……”看着眼前又是满满的一杯,女人露出痛苦状。刚才的一杯酒下去,女人的脸已泛起红晕,在灯光下显得更好看了。
“不就一杯啤酒嘛,女人肚子大,会生伢,喝酒肯定比男的厉害。大妹子看不起我不要紧,这位是三哥,他后天就去东莞了,那位牛哥,就是他怕你饿了,叫你来吃饭的,你怎么也得敬我这两位大哥吧?”
“哪敢看不起你们这些大哥啊?”女人不知是被激将了,还是从礼节上觉得应当敬我与牛婆,她把酒杯端起来,首先敬我:“祝大哥出门在外,万事如意。”一口一口喝了。喝完,捂了嘴巴想吐,但没有吐出来。四喜带头鼓掌,我跟牛婆也跟着鼓掌。
“酒啊,都是锻炼出来的,我看大妹子是块喝酒的料,别喝那么快,来来来,吃菜!”四喜给女人夹了一块卤牛肉。
女人可能是第一次这么喝酒,也可能是想快点结束饭局,让四喜早点修车,想起自己的任务,想起牛婆刚才去家里拿塑料布,这时她又站起来,端起杯子对牛婆说:“大哥,我也敬你一杯。”
看到女人主动给自己敬酒,牛婆仿佛受宠若惊,慌忙站起来,差点把小桌子碰翻,赶紧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女人也慢慢地喝完了。有了前两杯的经验,女人似乎很适应了。
敬完四喜,我们的十二瓶啤酒都空了。四喜似乎意犹未尽,我只好说碗柜里还有大半瓶邵阳大曲。四喜就把酒拿来,四个人平分了。他说,“今天的酒全在这儿了,我们慢慢喝。大妹子,等下我们门前清,把酒干了,保证立马把你的车修好!”
“大哥,那就拜托你了。”听四喜又一次说了保证,女人似乎更加放心了。这几杯酒下去,女人已经面色潮红。
算起来女人也喝了两支,我们三支多点。四喜说话的声调越来越高了。
“大哥,我要醉了。”女人把头磕在桌沿上,过了一会儿,又似乎觉得不妥,坐直身体,酒精成份迅速进入了她的身体,女人已没有了刚进来时的扭捏,酒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四喜给女人倒白酒时,她竟没有拒绝。可能在她想来,那么多都喝了,再喝这一小杯也无妨。她的脸像三月里的桃花,支着耳朵,听着我们说话,像一时忘记了她的摩托,她的板栗,她那急于要回去的家。
这真是一个美妙的夜晚,乡村雾蒙蒙的夜黑得像被一口大铁锅盖着,细得看不见的雨无声地飞下来,一切都是那么平和与宁静。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好像是这个世界最无忧无虑的人,在享受着生活的馈赠。
酒意慢慢都上了头,我们的话题更多了,荤素都有。
四喜说,有一次他开着摩托去一个村里做生意(他不说是去收破烂),遇到了一件奇事。
“什么奇事?”牛婆细眯着眼睛问。
四喜说,他看到那个两男两女打升级,开始以为是两口子对两口子,原来不是的。
“那有什么奇的啊?”女人问?
“可奇了,他们不打钱,输家就关半个小时的黑屋子,半小时后,接着打,但这回输的是另外那一对,输家可高兴啦,他们丢下牌就往黑屋子里跑。”四喜说
“那关半小时黑屋子做什么呢?”牛婆是个笨脑子,半天还没听懂。
“谁知他们在里面做什么?换了你,和一个女人关在黑屋子里,你会做什么?”
牛婆终于反应过来,问四喜,“噢,还有这样的好事,这是在哪里,你打了没有?”
四喜说,“怎么会要我打呢?我又没女的带过去,只有看的份。”
“那你看到什么了?”牛婆饶有兴趣地问,那三分之一的白头几乎凑到四喜的脸上去了。这个鳏夫,看来好久没沾过女人了。
“我看到他们从黑屋子里出来,男的像喝了酒,女的嘛,脸红得都像现在大妹子这样。”
“哈哈哈……”我们都坏笑起来。女人却装着没听懂似的,面有羞色地朝向外面。
“要不,等会我们也打升级吧?”牛婆说。
“哈哈,那大妹子首先跟你一家。”四喜笑起来。
“好不好啊,大妹子?”牛婆乜斜着眼睛,脸已是通红,眼里仿佛有火冒出来。都说酒是色媒人,没想到喝了酒的牛婆变得这样大胆了。
“大哥,别拿我开玩笑啊。”女人发现了眼前这几个男人的不怀好意。但她显然也知道,男人一旦喝了酒,哪个都是这样的。女人低头不说话,只听我们三个人说。
……
“唉呀,怎么办,雨下大了。”发现雨下大了的首先是女人。
雨其实并不大,只是比前密集了点,淅淅沥沥的,听得到响声了。女人被眼前的雨拉回到现实。
“我怎么回去啊?”
“大妹子怎么老是想着回去,又不是没你的地方住。”牛婆眼里那点火光还在闪烁。
“是啊,我们哥仨,你想到谁家住就去谁家。”四喜也色迷迷地附和。
“去我家吧,我家的被子昨天才洗过的。”牛婆说这话时显得很诚恳,像对一个远方来的客人说话。
“大哥别开玩笑了,我要回去,我一定要回去,不回去不行!”女人突然变得急躁起来。她站起来,坐下去,又站起来,好像记起了什么,又好像被什么触痛了一样。她把那杯酒端起来,说:“大哥,我先喝了。”女人一口就把杯子里的白酒干了,女人被这烈酒呛得直咳嗽,眼泪都流了出来。女人显然是一刻不想呆下去了。
女人的举动出乎我们的意料,我们三人只好也一口干了那杯白酒。
这一杯白酒下去,我就有八分酒意了,头晕乎乎的,我相信四喜与牛婆都差不多了。
“大妹子,别急……歇会……就帮你……”四喜舌头打滚,趔趄了一下,站了起来,去外面放松。
酒精通过肠胃,迅速钻入了我们的血液中,让我们都亢奋起来,往事也变得异常清晰,我们说话更是口无遮拦,我们不知不觉又说到了打工。一说起打工,真是有着太多的共同语言了。
四喜竟然说起了他的指头,这是他很少说的话题,因为这是他的痛。
“我……他妈的真恨……恨打工啊,我为什么要……要去打工?不打工,我的手就不……不会成……成这样,我四喜也不会成为光……光棍,他妈的,光棍……光棍……哈哈。”四喜说着,把拳头往桌子上一擂,一只碗叭地震得碎在地上。女人这时才发现四喜失去了三个指头的手。在灯光下,四喜这是一只什么手啊?那半个通红的掌心上只长着一个拇指与无名指,叉开的时候,就像一个斩掉了头尾的通红的蛇身。女人惊呼了一声。“啊呀,大哥的手咋这样子了?”她本想伸出手去握一下,但又像害怕似地缩了回去。
“光棍命真苦啊,衣服烂了无人补啊,出门一把锁啊,进门一把火啊……”四喜完全醉了,他用筷子击打桌子,唱起了光棍歌,奇怪的事,四喜唱起歌来反而比说话流畅,舌头也不打滚了。
“大哥人材不错,不会……不会……找不到老婆吧?”女人讲话也不利素了,看来她也快醉了。
“他的手残疾后,那个女朋友就不要他了。”我说。我虽然头晕乎乎的,但脑子还清醒。
“原来……原来这样?”女人轻轻叹息了一声。
“四喜……你他妈的……比我好,那个婊子还给我生了伢……不也跑……跑路了?”酒精这东西,真是既能解忧,又能添愁,受到四喜的感染,牛婆终于也忍不住,说起了他的伤心事。他跟四喜似乎都有强烈的倾诉欲望,在这样的夜里,他们仿佛都想倾诉给这位卖板栗的女人听。
牛婆说起他跟女人的相爱,最后对他的绝情,还有这些年所受的苦,说着说着,忽然就硬咽起来。女人没想到这个白发大哥竟然会哭。她显然是受吓坏了,说了一句“大哥快别……别这样……伤了身子不……好”,便站起来,想去安慰这哭了的男人。她伸出那贴满创可贴的手在牛婆肩上轻轻拍着,像安慰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女人好听的声音和轻柔的拍打,不但没阻止住牛婆的硬咽,牛婆反而趴在桌沿上号啕大哭起来。牛婆那情感的闸门好像经女人的这轻轻一拍,全给开启了,感情的潮水哗啦一下奔突出来,一泻千里了。在那一刻,我也有着强烈的共鸣。说真的,我一直恨打工,长期以来,我都在思索着,我们为什么要去打工?我们为什么像疯了一样远离了故乡,丢下小的,别下老的,丢下青山绿水去打工?我们在城里建起一幢又一幢的高楼大厦,但得到了什么?我们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吃得比猪坏,住的是最肮脏的地方,干的是最重最累最脏的活,受的是最不恭敬的待遇……我们丢下人生最宝贵的青春,丢下年轻健康的手和脚甚至生命,到头来我们得到了什么?最可悲的是,我们的下一代还得重复我们的命运?十年打工,他妈的到头都是一场空……看着眼前两个伏在桌上的男人,我的眼睛也潮湿起来,我真想也痛痛快快跟着哭上一场,但我没有。
牛婆还在哭,一起一伏的。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男人一旦哭起来,是最容易打动人的。女人没想到眼前这两个男人都会有着这样的伤心事,也许是受到了感染,也许是想到了自己,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女人的眼泪终于哗地流下来了。
“妈的……世上……世上最无情的是……是女人!”四喜把头抬了一下,骂了一句。
“是……的,女人……都他妈的……现实……我看透了……”牛婆说。
“大……哥,话也不能……不能这样说-……说的,”女人抹了抹眼泪,“我……说个我们那里的事吧?”
我们都没做声。夜真的很静,雨又小了,落下来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了,只有女人轻轻的说话声。女人酒量的确不错,她体内的酒精成分在流失的时间中慢慢挥发着,女人在述说时,不再含糊不清。
“我们村里有个叫小云女人,跟这位大哥一样,也是东莞打工,她去的那年才十六岁,进的是玩具厂,小云很能干,又吃得苦,几个月后,就当上了拉长。”
女人用手把眼前的几缕头发撩上去,看了看外面的雨,也不管我们在不在听,还是睡着了,她继续述说。
“两年后,小云就谈爱了,男人是一个地方的,在离她不远的电镀厂上班。他们是在一次老乡聚会上认识的。男人追她追了两年,小云经过两年的了解,觉得他好学上进,人又好,就这样相爱了。一年后他们有了伢,小云在老家生下伢又来到东莞打工了。两口子也没租房子,他们哪敢租房子,他们要存下钱来做屋,打工的都这样想的。两口子省吃俭用,两年后,两口子做了一幢新屋,哪个都说小云有福呢。”
“大哥,你们没事吧,我去给你们倒杯水吧。”女人看到东倒西歪的我们,起身给我们每人倒了一杯水。看上去,她现在像是这个屋子里的主妇了。
“小云自从做了屋,不顺的事就一桩一桩跟着来了。有人说小云不该把屋做到那儿,那边上原来有个山神庙,得罪了山神,坏了风水。首先是家里的几头牛、猪、鸡都无缘无故地死去,接着是小云的老公在那家电镀厂出了事。她老公先是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再就是头晕,直到掉光了,人也就不行了,连脚也拖不动了。有人说是电镀厂有污染,找厂里,厂里要他们去找劳动局,后来,厂里就赔了四千块钱,跟这大哥的手赔的一样。这四千医院,像丢到了水里,一个泡泡也没得,男人的病却更加严重了,像得了软骨症,连大小便也要靠她了。小云只好辞工,带了男人回到老家,到处寻医问药,几年下来,花光了原来的积蓄不说,还欠亲戚朋友七、八万,男人的病一点也没好。医生也说这不用治了,反正人又死不了。”
“小云只好放弃治疗,回到了家里,两口子就住在早几年做在山神庙边的那个屋子里,好在伢儿读初中,不用照顾了。热天,小云天天要给男人洗澡,冷天要给他热好被窝,每天要给他端茶送水,倒屎倒尿。男人是那么爱小云,为了不拖累小云,好几次寻短见,但都被小云发现了。每次两人都抱在一起哭,男人说不想拖累她,让他死了算了,但小云是那么爱着自己的老公,她总是安慰他,说他的病会好起来的……她婆婆身体也不好,走一步路都气喘,但小云忙时也会硬撑着下山来照看一下。小云种了两亩稻子,五亩棉花;两亩田打的粮食刚够全家口粮,五亩棉花这几年连成本也没搞回来;籽花才卖一块五一斤,请人摘花是五毛一斤。小云请不动人,一个人摘,不摘的话,就会亏得更多。她里里外外忙得团团转,有时,小云想还不如再去打工,一个月总还搞得几千块活钱,但一想到躺在床上的老公,她就忍不了心来,她不可能丢下男人不管啊?”
女人说到这儿,抹了一下眼泪。
“这样的……女人……女人……人……世上少见。”四喜并没睡着,从桌子上抬起头来,竖起一个大拇指。
“那……她……男人还……还会好……好不呢?”牛婆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号啕。
女人没回答,只是叹了口气,继续说“没想到,就在前天,小云的公公又被野猪拱断了腰。”
“那又是怎么回事?”我问。
“小云的公婆一直住山边上的旧房子,照管着山地的两亩板栗树,柿子树,那些树是她家全部的指望,伢儿的读书钱,男人吃药的钱都指望这些果树。今年的板栗也结得多,这几年山里野猪也多起来了,大的有三百多斤,看上去都吓人。它们就爱偷板栗,知道哪棵树上板栗多,就用屁股在树上蹲,用嘴巴拱,板栗就下雨样掉下来了,被它们啃得一塌糊涂。小云的公公心痛啊,就在树下搭了个棚,门口挂着一面铜锣,晚上烧一堆火。前天晚上,那头大野猪又带了几头小猪来了,它们根本不把老人放在眼里,见老人来了也不跑。公公气不过,就用木棍去打,这野猪的脾气怪,不惹它就不惹你,要是惹毛了它就不客气了,那头大野猪转背就朝小云的公公拱过来,一下子就把老人顶在地上不能动弹,可怜的老人……”
“老人现在怎么样了?”我问。
“还能怎么样,也瘫在床上。”女人说。
“那些板栗又不能久放,怕起霉呢,小云只好拖到街上来,本来街上的贩子说四块的,后来只出三块,去年都卖五块。”
女人述说时,表情平静。在她的述说中,我听到牛婆的硬咽声慢慢低下来,低下来,直到没有一点声息。
“家里现在躺了两个人。”女人幽幽地说着,我忽然看到她的眼角重又挂上了晶莹的泪花。
女人讲完了。我们四个人没有了一点声音。四喜最先走了出去,也不知他去做什么。见我们都像睡了一样靠在椅子上不做声。女人站起来帮我收拾碗筷,她那熟练的动作,俨然就是这个屋子里的主妇了。我恍惚中有着无比的感动。女人刚刚收拾好,突然外面的摩托车像发怒的恐龙一样吼叫起来,连女人也愣了一下。摩托车的声音把整个湾子都震动了——原来四喜是帮女人修摩托车去了。
“大妹子,上车吧,回家!”四喜在外面打雷一样的喊。
“大哥这么快啊?”女人好像不相信似地走出来。我也跟了出来。外面的雨没有了,但还是雾蒙蒙的。
“上来吧,送你回去。”四喜已经跨上了摩托车。
“大哥,我……我还没给你板栗。”女人站在禾坪上,对坐在驾驶台上的四喜说。
“得了吧,大哥不缺你这袋板栗,快上来!”四喜说话好大气,像回到了从前,变成了从前的四喜。
“那叫我如何谢大哥你们?不麻烦大哥送……我……能行。”女人往驾驶台上爬。
“别逞能了,坐到车上去!”四喜在黑暗中命令似的。
女人很听话,只好往车上爬,爬了几次也爬不上,我赶紧推了她一把。不知为什么,待女人坐下后,我也后脚跟着爬上了车,坐到女人边上,我觉得四喜送女人回去,我也应当送她。四喜正启动车子,牛婆突然从屋里冲了出来,大声对我们喊:“等等我!”他深一脚浅一脚晃了过来,也爬到车上,挨着女人另一边坐下。
我们都没有考虑,把女人送到后我们怎样回来,也许我们压根儿就不想再回到这个湾里来。
摩托启动了。女人坐在中间,我跟牛婆紧挨着女人左右。被四喜驾驶着三轮摩托像条巨大的铁壳虫,张开两只刺亮的眼睛,摇晃着冲进雾蒙蒙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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