塬上故事
陈?玺
一开春三月,渭北塬上淅淅沥沥地下了几场雨,蛰伏了一个冬季的麦苗铆足劲,一口气蹿到了抽穗杨花的孕期。村民们分开密实的麦秸,踩着田垄,戴着草帽,弯着腰拔掉和麦子一起抽穗的燕麦。
这是槐树寨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后的第一季麦子。村民们将多年在生产队积蓄的没有释放的能量,挥洒在承包地里,期望改变缺吃少穿的日子。生产队时,大家都认为自家的贡献大,村民们心里较着劲,默默地在用庄稼的长势证明自家确实吃了亏。
夕阳西下,几个村民蹲在东边的地头。微风中摇摆的麦穗,白中泛绿娇嫩的花絮,索啦啦坠在穗上,稀落的蜜蜂嗡嗡着游弋其间。村头槐树上好久没吱声的高音喇叭,刺啦刺啦着。大队书记放下茶缸,对着麦克风拍着,咳咳几下,噗噗吹了几下,宣布公社初中会考的结果,槐树寨初中二年级的数学,有七个同学进了前十名,顺文的物理全镇第一。大队组织锣鼓队,要给获奖学生的家送奖状。
老五正在拔草,褐色的塌塌草帽和半人高的麦秸,将他弯着腰的头,隐在麦丛中。他拔着草,没在意喇叭里说的是什么。听到顺文的名字,田头的人站起来,挥着草帽,对着他五伯、五爷地叫着。他缓缓地直起腰,抬头摘下草帽,解开对襟的衣扣,扇着草帽,听到孙子得奖了,他抹着眼角的眼液,瞅着西沉的晚霞,露出了笑容。
前些年六一儿童节,镇上都要组织学校巡游,那是沉寂的塬上喧闹的日子。每个学校前面都是穿着军装的锣鼓队,后面跟着红旗方队,最后面就是系着红领巾,穿着白色上衣和蓝色裤子,手里摆动着红色纸花的学生。队伍进村,全村老少密密麻麻挤在街道两边,有的站在粪堆上,有的蹲在柴草垛子上,瞅着缓缓行进的队列,找着孩子英武的身姿。
锣鼓队进村的时候,村民们好像找到了几年前的感觉,纷纷走到门前看热闹。几个学生敲着锣鼓,后面跟着大队书记和初中的刘校长。到了老五家门口,锣鼓队停了下来。老五在门前迎接,他赶紧举起早已准备好的金丝猴香烟,抖着派给书记、老师和周围的邻里。顺文的父亲春晖是教师,不在家,这样的场面就落在老五头上。顺文害羞地跟着爷爷,见到老师,低着头,手握着衣角,晃着身子,脚拨着地上的土块。
刘校长将两张奖状,颁给老五,摸着顺文的头说:“要了个好孙子。顺文爱思考,有灵气,得好好培养!”
老五笑着接过奖状,应道:“附近的人都知道,刘老师教书好,带的算术一下子拿了七个奖!”
摸着耳背夹着的香烟,举着冒着烟的烟杆,刘老师笑着说:“都是娃们争气!”
槐树寨的学校原来是个完全小学。几个自然村都有小学,五年级集中在这里读。后来,小学有了六年级,就在完全小学续多了一年。六年级学生毕业,要到公社读初中的时候,公社决定将“完小”升格为初中,刘永仁老师从县上最北边的乡镇调过来任校长。
刘永仁老师一米六五左右的个头儿,四十多岁,身体瘦弱,花白的头发像堆钢丝盘在头上,泛黄的苦瓜脸上布满了褶子,平时垂着,昂起头笑的时候,褶子在肌肉的带动下,便会抖动着翘起。他手里总是攥着根烟锅,习惯低着头,在校园和外面的水渠上踱步,白色的的确良衬衣和用尿素袋子染色做成的蓝裤子,皱巴巴的在微风中飘动着。
上课铃响了。操场和菜圃早读的学生,收起书本,前后进了教室,翻腾着书包和抽屉,按着课表的排序,拿出数学书。刘老师不紧不慢地拿着三角尺和粉笔盒,抽着旱烟,站在教室门口,将教具放在窗台上。第二遍铃响,他走上讲台。学生们起身站立。刘老师放下教具,在教桌的腿上磕掉烟灰,手摸着下巴,在讲台上低头踱了几个来回,他突然抬起头问:“泉水流动的时候,是咋响的?”
塬上的娃就见过渠里和涝池里的水,没见过泉,更没有听过泉水响。这时娃们听到收音机里传来《泉水叮咚响》的歌声,呆愣愣的娃们齐声地说:“叮咚响!”
刘老师摆着手,笑着说:“不对,泉水咋响分成冒出来的时候和流淌的时候。”顺文到学校门前水渠的窝水,蹲着琢磨了好久,泉水冒出的时候,和窝水一样,应该是咕咚咕咚地响。流淌的时候就是哗哗响,遇到落差,下面有池子,便是咕咚的声响。
没上课的老师,坐在宿舍门前的台阶上,打开收音机。《泉水叮咚响》的歌声飘了过来。同学们闻声扭头,嘿嘿笑着。刘老师拿起教杆,轻轻地敲了几下,说:“你们都是些娃娃,千万不要认为书上和收音机里的东西,都是对的。自己要想想,想通了,再把知识放入脑袋。想不通,就得弄个明白!”
永仁老师的课,是个大杂烩。他总是顺着自己的思路,云里雾里漫游,他帮学生打开了窗户,让学生们看到多彩的世界,培养了他们质疑和探索的性格。周日,镇上唱大戏。周一上课,他给学生们讲样板戏和传统戏曲的区别。兴趣到了,他挥着教杆,学着老生的模样,抖动着身子,迈着“人”字步,晃动着头,在台上吹胡子瞪眼睛,陶醉地哼唱着戏文。每个动作,每句唱腔,他都要讲解一番。老师从教室外经过,瞄见校长在讲台唱戏,好奇地打量着。下课铃响了,他停了表演,走回讲台,翻开教材,将要讲述的内容,快速地讲了一遍。学生们翻着课本,脑子里飘着老师表演时的神态。
初中的学生比较杂:有毕业的高中生,回到学校复读,期望能考上中专;有些还没返城的知青,也跟着听课;好些老师一边上课,一边埋头复习,准备着高考。放学回来,几个同学聚在一起,坐在院子里树荫下的炕桌边,写着作业,讨论着难题。槐树寨的马路上,教师、高中生和准备高考的人,蹲在树荫下,吃着蒸馍,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几何图形和坐标,讨论着题目。他们既有内在的兴趣,更是将高考作为跳出农门的通道,调动着自己的潜能,规划着自己的目标。
学生们自习。永仁老师攥着烟杆,哧嗒哧嗒在校园踱着,他走进教室,坐在顺文的课桌前。顺文正抄写《黔之驴》的课文,见一根烟锅慢慢地晃入眼帘,浓烈的旱烟味呛入鼻子。他抬起头,见刘老师靠着墙,坐在前面的板凳上,抬起脚,放在板凳上。他抽着旱烟,撩起裤腿,挠着腿肚子。顺文手撑着桌,头搭在手掌上,瞥着老师的侧影,就像看到了《思想者》的雕塑。
磕掉烟灰,对着烟锅吹了几下,刘老师将烟锅放在窗台上。他转过头,招呼几个同学过来,拿出纸片,给他们读题,看到他们记下了题目,他咳咳地说:“不许商量,自己思考,一会儿听听你们的想法。”
顺文反复读题,在本子上画着符号,列着方程式。他瞪着眼睛,长长的睫毛颤着,脸涨得红扑扑的。
下课铃响了,教室里顿时哄闹起来。同学们冲出教室,追逐嬉闹着。刘老师走进教室,坐在原来的位置,将几个同学招呼过来,询问大家解题的思路。听着同学们的讲述,他靠墙,耷拉着眼睛,吧嗒抽着旱烟。大家讲完了。他转过头,评说启发,让几个同学们商量着,继续思考。跑出去的同学见老师进了教室,跟在后面,围在老师周围,见讲解的题目自己听不懂,又互相拉扯着跑出教室。
那个年代,找到一本课外辅导书和习题,确实不易,有几套蜡纸刻板出来的题目,常常成为学校、老师和同学们克敌制胜的法宝。刘老师给同学们的题目,也是他凭借关系弄来的,他不给答案,鼓励同学们独立思考。顺文拿到难题,总是异常兴奋,吃饭睡觉和放学回家的路上,脑海中将题目肢解琢磨,用各种定理推理运算,有时前后要用上个把星期。
精力和心思用在难题上,见到复杂的运算,顺文有点发蒙。初二下半学期数学考试,由公社初中命题,是些常见的题目,混杂着大量复杂的运算,成绩下来,他名落孙山。拿着试卷,走出校门,坐在水渠岸上,顺文哇哇地哭了。他是学校的难题王,整天跟着刘老师,解一些稀奇古怪的题目,没想到自己考得这么差。刘老师低着头,攥着烟杆,踩着荒草,飘到他身边,默然蹲下。顺文有点不好意思,连忙抹了下眼睛,昂起头,红肿的眼睛望着老师。刘老师放下烟锅,咳咳几下,朝水渠啐了口痰,摸着他的头,笑着说:“英雄也有失手的时候。别放在心上,争取下次考好!”
顺文的课桌前是两位女同学:一位是邻村的黑雅,另一位是白娅。黑雅是顺文姑姑的本家人,原来和他就熟。她长得粗壮,褐色的面颊轮廓分明,深陷的双眼皮上站着一溜整齐的睫毛,护卫着清亮眨巴的大眼睛,她像个印度女孩,说起话来总是笑着,露出白白的牙齿。她头发粗硬,梳着条粗长的辫子,垂在背上。白娅是另个村子的,她面颊白嫩,红红的嘴唇,白白的牙,头发绒细泛黄,扎着两根细辫子,走起路来摆动着。黑雅穿着家纺蜡染的粗布,款式颜色契合了塬上的底色,就像是朵粗生的黐筋花,任由狂风劲吹,衣衫就像薄薄的盔甲,罩着身体;白娅穿着白底蓝色碎花的的确良上衣,蓝色的的确良裤子,她像渠坎上一束摇曳的牵牛花,风吹的时候,衣服轻柔地飘着,透着身体的曲线。
田老师教语文,是班主任。他精瘦细高,留着三七的分头,白净的面皮总是紧紧地绷着,高高的颧骨,深陷的眼窝,外突的眼珠睇溜时,总是牵动着眼角的淤肉,布满血丝的眼角,像开膛取出来的猪尿泡,青白色的肉皮上,闪动着血丝,一展一展的。他是个罗锅,瘦长的脊梁蜷曲着,一边肩膀高,一边肩膀低,两条瘦长的腿,撑着蜷成坨的背,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额头的刘海随着脚步抖动着。
爸爸在外村的学校教书。两年前,顺文跟着他去了那间学校。吃饭的时候,他见过田老师。父亲让他问候。田老师鼓着眼珠,紧绷的面皮皱起,露出笑容,青白的眼肉扯着,闪着血丝。顺文赶紧低头,听见他走过去,咳了几声,吐了口痰。
到了初二,田老师调过来。顺文心里总是怯怯的。上课铃响了。田老师一颠一颠地走进教室,放下粉笔盒,威严地巡视着教室。顺文脊背发凉,勉强挺直腰,他感到老师看着自己,露出笑容,目光漫衔的瞬间,他打了冷战。他对语文课兴趣不大,感到田老师可能会找自己的刺。老师布置的作业,他不敢怠慢。田老师喜欢学生写作文时用排比句,教室后面的墙报栏,贴着的范文,总是一堆排比句。他画上红线,提醒大家那就是精华。对于教材上精彩的段落,他讲解不多,就是要求学生背诵。在他看来,课文只有背下来,才能谈得上运用,词句才是自己的。
死记硬背,顺文从心里抗拒,他习惯理出文章的结构,分层记忆。田老师走下讲台,拿着教杆,对着顺文的课桌,敲了几下。他赶紧低头站起,顺着记忆背课文,词句有误时,老师就会用教杆,捶着课桌,厉声斥责。顺文的心与肌肉,倏然紧局,结巴着找不到课文的入口了,紧张得冒着冷汗。走到他边上,老师将手掌放在他脖子上。顺文知道老师要抽自己,他缩着脖子,肩和头缩成个沟槽,来阻止老师耳光的力度。田老师原地颠了几下脚步,手从脖子溜到他的耳垂,轻轻地扯了几下厚实光润的耳坠,笑着调侃,他突然发力,提起顺文的耳朵。顺文偏过头,脸庞朝上,痛得龇牙咧嘴,看到身后的板凳,他抬起脚,跨了上去,为了减轻疼痛。田老师发毛了。他认为跨上凳子,是在挑战自己的权威,耻笑他的身体。他将顺文扯到讲台,挥着教杆,瞪眼叱骂,趔趄将顺文打出教室。顺文成绩不错,没受过这样的调教,委屈得抽搐着站在太阳下流泪。
下课了,田老师将顺文叫过来,站在教室的过道。坐在檐下的台阶上,他拿着教杆,拍着衣服上的粉笔灰。同学们下了课,围过来看热闹。他抖着教杆,挖苦调侃着顺文。顺文红着眼,低头乖巧地盯着地面,稍有松弛,教杆便挥打过来。老师们下了课,陆续从屋檐下经过。看见每位老师,田老师转过头,教杆指着顺文,笑着说:“先人亏了人了!要了这样的后人,驴粪蛋外面光!”
老师们听了,嘿嘿地快步走了。刘老师从校门口进来,见顺文站在台阶下,听着田老师的训斥,他抽着旱烟,不住地摇头。
顺文咬着嘴唇,盯着从鞋帮探头的脚趾,心里委屈,感到在全校师生面前丢了人,他一直将自己视为好学生,这番羞辱,使自己跌到了深渊一般。内里憋着气,轻轻地踹着土块,他发誓要用自己的成绩,证明田老师对自己的挖苦和嘲讽是错的。想起苜蓿地里,爷爷讲的遇事要忍,当他跳出来将它看作是一种磨炼时,他的气顿时顺了。他抬起头,平和地瞄着田老师,对着边上的同学,挠头笑了。顺文不能理解老师批评自己,总要说到父亲,让父亲在同行和本村的学生面前蒙羞。他噘着嘴巴,瞥了田老师一眼,看到青白色的肉皮上,赤红的血网闪了几下,他用神态表示不接受老师的嘲讽。
数学和物理是顺文的兴奋点。书包里拿出课表,看到语文课,他的心情顿时灰暗了,他不知道田老师又会用什么花样收拾自己。顺文很享受数学课和物理课,他跟老师融为一体,在公式和定理的推演下,激情遨游,总能找出简便易行的解题方法。老师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会调动他的情绪,甚至物理老师的结巴口吃,他都认为那是难得的填空题,自己的思维到了可以用老师的答案,直接矫正自己思路的境界。
拿出课本,顺文心灰意冷地看着,不求甚解地记着,从放学回家,到上炕睡觉,心里总是怯怯的。天麻麻亮,公鸡浴着泛白的晨光,扑啦啦抖动着翅膀,昂头报晓。顺文揉着眼睛坐起来,抓起书包,推开屋门,捡起土块,向墙头的公鸡扔去。公鸡嘎嘎着,趔身跃上树枝,低头对着他,扑棱着翅膀。看着昏暗的天,想到语文课,顺文的心情顿时紧张起来。
教室的门开了,田老师瘸着,晃上讲台。顺文怵然低头,将自己缩成最小,期望不要引起他的 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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