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尾鱼太虐的爱情因为太认真

  楔子

  他知她是丞相府的掌上明珠。

  他见了她很多面,在回廊转角,在书房窗后,在每一次躬身跪拜时。她年岁小小却身份尊贵,高傲昂起的头颅从不肯轻易低垂,那其中装的是家国天下,是万民生息……金红裙裾从他眼前滑过,像是江海里可望不可捉的,色彩斑斓的一尾鱼。

  她美得锋芒毕露,亦敏锐得锋芒毕露。

  在同龄人嬉闹耍秋千时,她却已去树下阅览爹爹的公文,风吹乱纸页,拂在了树下芳草上。他小心整理,白皙清瘦的手指捧着纸页,跪地高举过头顶。她瞥他一眼,分看他的归类排序,眼中有意味深长的光。

  “奴才是穷苦人,只粗读过几年书,却也不懂什么规矩。”他深深匍匐,答得恭谨卑微。

  他成功进入了她的视线。

  十一岁的她,金碧纱衣,水红披帛,明艳的海棠绽放在衣角,她两眼斜红微媚,勾画着不符年龄的张扬与成熟:“赐字默一,许你日后随我侍读。”

  赵显,字默一。

  出来后小厮挤眉弄眼:“能得大小姐赐字,你是第一人。”

  他恭顺微笑,将野心深藏。

  那散落一地的朝政机要啊,尽皆在女孩的嗔痴颦蹙间淡然定局——这大好河川多娇,这美人如花丰饶,他怎甘旁观一世,庸碌终老?

  不要沉默,他对自己说,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NO.1明媚弄权手

  年轻女子做丞相,这还是古往今来头一遭。

  燕王覆十一年,满燕京飘尽风言风语:鱼老丞相退居田园后,还有独女含燕继承衣钵,可谓风光无限。

  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便烧出燎原之势——

  巍巍殿堂,众臣手持笏板,官腔油滑,唯有年仅十八岁的鱼含燕朝服玉带,掷地有声:“不革新,何以振兴?不变法,何以图强!近有西梁虎视眈眈,远有楚地诸雄盘踞观望,大燕诸多弊病尚未根除,内忧外患,还要拖到何时!”

  满堂肃静,众臣惶恐跪了满阶,唯鱼含燕脊梁笔挺,鹤立殿上。明亮的珠玉旒冠下,燕王覆的脸色晦暗不明:“准奏——变法诸事宜,交由女相,毋须再议。”

  下朝后诸臣散去,鱼含燕走在后头缓步下了白玉阶,远远望见一人候在马车前,儒衫飘拂,青巾绾发,眉眼幽深。

  那人倾身扶她上车,她粲然嘻笑:“默一,你也上来,谈谈时局。”

  车轮咕噜噜轧过长街,丞相府主簿赵显把帘子放下,不急不缓道:“新人上位,诸臣一定不会服你。”

  “说说看。”

  “天下人都知晓鱼含燕从不含蓄,也从不亏待自己。”他坦然直言她的名讳,淡淡微笑,那是她授予他的权力,“你有爹娘宠溺,更有燕王覆待你如亲人,儿时便帮父亲批改文书,参与国事,众星拱月般被捧在掌心,但他们未必会信你有真正本事。”

  她嗤笑:“人们只会信我的骄纵与狂妄。”

  “但我相信你的所有。”他眼眸如水温柔。

  “没你的事。”她翻起手边的卷宗来,“我早晚会证明给他们看。大燕各派势力纷杂,是时候沉浊扬清,铲出一条光明大道来。”

  软轿抬过前院和中庭,绕过障壁与假山,老树巨大的冠盖郁郁苍苍。

  鱼含燕换了明艳金碧的宫裙,将书案闲置在晴日浓荫下批复文书,清风徐徐,她身上的胭脂香味熏挠人心,赵显站在树萌下叙说批复建议,她或点头或驳回,这般场景已经历时几年有余。

  下人来报,王上来了,正在正厅吃茶。

  她搁了笔,提裙跑了去。

  珠帘晃,花厅黯,她扑进厅里那位玄衣纁裳的男子怀里,娇嗔笑道:“朝上就数你演技最好!那铁青的脸拉得那么长,朝臣都唬得三魂去了六魄……怎么着,才下朝多久你就来丞相府,有事?”

  “本无事。想起了海外进贡的两对珍稀鱼种,想着你喜欢艳色,送你一对。怕宫人把它颠簸坏了,便亲自带来看看你。”

  “杀鸡用牛刀。”她吐舌头。

  琉璃缸,红尾鱼,那纱裙般的尾鳍展开,像是水世界中幽美尊贵的美人。

  含燕贴着小缸头也不抬:“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又有哪路乱党要我去收拾?”

  “不为公事。”燕王覆琢磨了会儿,斜眉微笑,“孤想起,你年有十八,却还未有婚嫁……”

  鱼含燕顿时变成哭丧脸:“我王,臣忙着新政改革,成家还是等等吧。何况朝中大多是纨绔子弟,一个比一个歪瓜裂枣……”

  “不用叫我王,你能直呼我的名字。”燕王覆只笑望她:“若嫁与孤,如何?”

  鱼含燕隔着缸戳鱼的手顿住了。

  燕王覆撩起衣摆放下茶,起驾回宫。

  

  NO.2伤心海棠花

  若论起鱼含燕和燕王的交情,那段年少天真好时光,当真是说来话长。

  鱼老丞相老来得女,全府喜气洋洋,然而她睁着眼却并不哭泣;闻讯而来的小太子燕覆跑来接过襁褓,软乎乎的女娃突然哭得天崩地裂。后来含燕长开了些,不爱红妆爱朝堂,总是奋勇替爹拿公文去太子宫。

  一来二去,便也成了青梅竹马。

  十九岁燕覆登基,她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燕覆抚着她的头顶说:“陪孤治一片盛世好不好?”

  此后她便真发了狠,不厌其烦研习父亲批的公文,豆蔻之年便能提点诸多纰漏,直至如今可以完全接过丞相重担……

  可眼下,新政初行,燕王摆驾丞相府,只为笑问一场等候已久的姻缘。可是在这事业与爱情都将达到鼎盛时,含燕竟拒绝了他。

  燕王走后,含燕对着鱼缸发愣了很久。赵显试探道:“含燕,你若答应嫁给王上,可就盛宠无边了。”

  含燕的笔杆直接敲他额头上:“后宫不能干政,嫁了他,我还怎么做完我的大事业!”

  一月后燕王覆宣布选妃。

  赵显接过圣旨,一目忧愁望着她:“含燕,笑得勉强,就不要再装笑了。”

  她拿过来蹙眉一瞥:“本相高兴。晚上宫宴,我穿喜庆些去……恭贺王上。”

  仲秋的夜,微寒。宫檐翘角在黑黢黢的林木中沉默着,橘红的提灯随鱼贯而出的宫人们照亮阶石,望不见的宫廷深处会有推杯碰盏的喧嚣,彤色灯火辉映金碧的殿堂,各家女眷出席,以赴宴的借口展现大家闺秀的优雅与端庄。

  淡淡月光笼罩着宫外相府的马车,赵显搁腿倚在车辕上,也不知等候了多久,殿门阶上忽有微弱喧闹。

  “臣没醉,臣先预祝王上……”宫女扶着踉跄的鱼含燕下宫门,还剩最后几级台阶了,她却径直跌在地上。

  赵显迎上去匆匆扶含燕坐起。

  待宫人们提着灯笼走远,含燕仰首勾着赵显的脖子,由他抱上了车。赵显将车帘放下,回头却见她那双泛着莹莹水光的眼,在夜幕里勾人。

  她舔舔正红的唇:“默一,去刑部大牢。”

  “你没醉?”赵显笑了笑,“也是,这要选妃的宴上,你早些告退免了尴尬,也好。”

  马车拨转,在宵禁的夜里蹄声空灵悠远。

  刑部,阴冷森寒的铁门哐啷拉开。

  寂寥油灯点起,盛装的鱼含燕斜倚在石案前,酡红的双颊还未褪色,便已指着卷宗数道命令连发:“带犯上来,重犯案犯,再审一批,抗斥新政者,操纵舆论者,严刑,杀。”眉眼冷漠,风云变色。

  赵显有条不紊地执行着命令,其他众官几乎皆已两股战战。每次见识女相的残酷手段都让他们回去吐出了隔夜饭,可昏暗灯光映照赵显冷峻的面容,他又安排收拾完一批犯人,俯身垂首在含燕身侧。

  含燕抚过他耳廓边的鬓发,喃喃而笑:“默一你看,比起虚名,我更爱手中攥紧的权力啊。”

  那红唇吐出的叹息,那沉寂眼眸中燃烧的渴望,赵显全数看见,那是她的脆弱他的深渊,外人看不真切。

  “我记得,你好像有个妹妹,叫揽盈的,长得秀美,惹人怜爱……”

  

  NO.3耿耿心头刺

  趁着此次选妃,赵显把妹妹揽盈送进了宫。燕王盛宠于揽盈,册封她为妃,赵显日后加官进爵,深得王上倚重,倒是后话。

  只是后宫妃嫔选定那日,含燕守着那缸鱼,深红的裙裾像迤逦的鱼尾,铺排过丞相府寂寥的石阶。满地落叶人未扫,橙红橘黄,最浓艳的色彩描画着最哀切的死亡。

  她彻底杀死了爱情吧。

  几经严政后,朝里已经没人再敢和女相抗衡。朝廷的天平尽向她倾斜,新政的优势已开始出现,百姓们有了相对富裕的日子——大局初定,女相赶往了北方兵铁重镇微服访差民情。

  砾石颠簸着马车轮毂,北风呼呼刮过,旧车辙里凝了冰,满天有团絮般的雪花飘洒。

  赵显守着在车内抱着手炉阖眼小憩的含燕,她已两天两夜没合眼了——然而,绊马索拉痛骏马的嘶鸣声,伴随着剑光刺入车帘,不识相的刺客偏挑了这时候前来!

  森寒北风扑入车厢,前后的侍卫早已被戕杀……赵显抱着含燕跳车的那刻,竟也在她向来胜券在握的眼中瞧见了惊惶。

  他是文人,他没学过拿刀剑,她亦未曾。他是男人,他唯一能做的,只能在电光火石间帮她挡刀!

  两人一起滚落在覆了薄雪的路边,含燕爬起来,要往相反的下山道上跑。赵显强撑着跪在地上,后背衣衫层层洇血:“他们既早有预谋,你下山则必死!”

  “那该如何!”她吼问,避开刀光又跌了一跤。丘陵山道高风呼啸,冰渣和雪打在脸上生疼,他扑起从背后抱住她,生生又捱了一刀。他的侧脸贴着她的发,闷哼声就在她耳边:“随我来。”

  苍茫大雪,荒野山谷,两头路注定不能逢生。他咬紧牙向陡坡下一跌,抱紧了她,灰败天地和坚硬岩石在眼中翻转,她煞白的小脸和着雪含着泪,她紧紧埋头在他怀里……

  最佳线路:从山坡上滚下,拨过荆棘,掩饰行踪,逃。

  暮色便渐渐沉寂在这荒野山原里。

  “默一。”

  再醒来时,繁星升起。

  夜晚的山谷,不被野兽吃掉也会被冻死。幸得运气好,深谷里不远便有寥寥两三处猎户人家,含燕用金玉首饰换取一间破房半炕柴火,讨了些饭菜和药品棉衣,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也不得不适应条件,落魄取暖。

  赵显被她褪了衣衫摁在榻上,裸露出宽阔紧致的后背来。她端详着那刀伤,持灯火照亮,抿唇忽道:“我也未料得今日。你别怀疑我,我不会以此对你考验忠诚……你吃痛,便先忍着,我帮你上药。”

  “不敢劳大驾。”赵显皱眉。含燕疑心甚重,但以苦肉计来掂量人心,确实不是她的风格。

  “今夜不谈主仆。我是含燕,你是默一,自小倚重,不分彼此。”她心里也窝气,下手没轻没重,包扎个伤口让赵显哼了个死去活来。

  “你好像对这种环境很适应。”含燕和他并肩挤在榻前。赵显趴着折了枯枝,丢入熏黑的砖坑里,火舌舔舐着内壁蹿跃,带着暖意,伴着他毫无起伏的声音:“小时候,家里穷,炕里有火便算暖冬。饥一餐饱一餐,揽盈哭哭啼啼跟在我身后说饿。饿有什么办法呢,我上山挖野参根换钱,给家里换些碎干粮,并不够吃。”

  揽盈……那个楚楚可怜的标致妹妹,被她轻易送入宫了。深宫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赵显是把相依为命的妹妹都交给她了。

  “你是含着金玉而生的大家小姐,我太脏了。”他抹抹手中的煤灰,“从贫苦的沼泽中爬出来的人,会想方设法攥紧一切。每一步向高峰攀登,可能都会踩着锋刃流出鲜血,可是若让她退回去,这比让她死还要难受。”

  没有人回答他,含燕已睡熟了。她唇角的抿笑像梗进他心头的刺,仿佛昭示着身份悬隔,比刀伤强烈百倍,让他整夜无眠。

  也是,这般优秀的女子,谁堪匹配她的美丽?

  

  NO.4心猿意马时

  赵显撒了个弥天大谎。

  朝中政敌皆被女相扫成了缩头乌龟,而她这般骄傲的人也不会平白演苦肉计来考验身边人的忠诚。

  “这拨刺客来历不明。”含燕对他说。

  赵显不言。他便是刺杀行动的幕后人——不惜伤害自身,对她演忠诚,亦对燕王示归顺。

  功高盖主,她作为女相的锋芒让燕王觉得忌惮。燕王委任给他,设一场意外要她滞留燕京之外,畏惧收敛,让出相位。

  他便演了这一场。

  或许是迷失了爱情的女人好骗,也或许是长久敏睿的女相形象给他造成了错觉,当含燕洗手作羹汤、揽裙缝补衣时,他仿佛沦陷在这温柔乡里,只望永世不要醒来。

  她絮絮叨叨说:“你快些好,然后我们回燕京,我去找燕覆哭诉,给我大权彻查此事。”

  她竟依旧执迷不悟。

  对绝对信任的人给予绝对宽容,这真是致命。她怎么不想想,布置缜密到全歼丞相府侍卫的刺客,怎么在他们滚下山崖后就不追杀了?

  赵显终于和她出发了,返京的路山水迢迢。遥隔一个多月,二人终于回到了熟悉的丞相府大门前。

  朱门飞檐,青瓦森然,大门开启,一丛侍卫们鱼贯而出:“王上有旨,女相行事有疑,停职待审——”

  府上的侍女慌慌张张奔走出来:“小姐,老家传来消息,鱼老大人已被王上软禁了,举家上下的命,可都捏在王上和小姐的意念间了……小姐?小姐!”

  荆钗布裙、风尘仆仆的鱼含燕气质高华,风尘没能掩去她的丽色挫去她的锐气,然而,燕覆的旨意釜底抽薪,如一叶轻飘飘的枯草落下,偏生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毫重量。

  

  当赵显穿着崭新朝服来狱中看她时,含燕被有气无力地吊在刑架上。腿上背上手臂手指尽是伤痕,这才是第一道刑……天见好轮回,昨昔她高坐案台冷眼监审,今朝她便成阶下囚。

  她一口啐在赵显脸上:“狼心狗肺的东西,教你这么多年,你只学会了卖主求荣!”

  “是吗?”他的姿态不再如以往谦卑,他眼里燃起的欲火不再掩藏,“你能做丞相,我又如何不能?我若只是卖主求荣的人,又何必来狱中救你。”

  廊外跳跃的烛火折射在他眼底,他诡异的笑容在她眼前放大。

  “你还是太善良了。”他顺着她的手臂手指,和着鲜血一寸寸亲吻她的伤痕,枷锁绳结被他次第解开。那舔舐的触感柔软,酥麻与刺痛使她浑身战栗。“赵默一!你不要乱来!”她尖叫,最后连唇也被覆上。

  他捧住她的脸,轻柔吻住了她。满口的血腥味交织在一处,她被蛮力按在刑架上避无可避,像是突然顿悟了什么,瞪大的眼眸忽然涌出泪来。

  “我喜欢你,好多年前,在丞相府第一面便倾心了。”他搂着她闭眼追忆,“你不记得我,你年纪那么小,可小脑瓜里只存有家国天下。我就一直在找机会等啊等,等到那天树下的大风吹落了你的纸页,我捧给你,你对我笑了一眼,赐字默一,许我伴读。”

  她眼眸漆黑,愣了许久:“养虎为患。”

  “不,感谢你的栽培。你知不知道,这些年你在我眼里发光,我近在咫尺却无法亵渎,我忍得好苦,”他舔血而笑,在她的反抗中打横抱起她,就像很多次她宴后醉酒,他抱她回马车一般。

  他大步像牢外走去,沿途无一人阻拦:“想知道我和燕王的交易吗?我帮他将你赶下相位,而你,任凭我处置。”

  他朗声大笑,走在牢狱中却似踏在春花盛放的大道上,一步步抱着他的姑娘。他是卑鄙无耻的小人,他亦是世间最得意的儿郎。

  

  NO.5沉默折尾鱼

  鱼家倒台好像是一瞬间的事。女相的过错从芝麻眼放大到磨盘轮,从前鱼老丞相的细节也被挖掘出来,蛛丝马迹变成了欺君欺民的文字狱。

  可怜鱼家世代效忠,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坊间茶楼里都在传说,铁手腕的女相死在牢里了,一个大美人哟,生生陷在朝政的泥潭里,何必呢?

  燕王早想除掉她了,鱼含雁独大后只会分去王权的威严,权力放在鱼家只会对他构成威胁——纵过河拆桥,也是早已筹谋好的定数。

  “燕覆要我死?我碍着他的权?他当初向我求亲,也只是为了卸我权力?我不信!”鱼含燕抱着坛酒,醉醺醺地爬高,竟站到了屋瓦上。

  “快下来。功高震主,你怎还不懂?”赵显在屋下招手哄她,生怕她立马摔了酒坛割喉自尽。

  “我懂!养大了你,死了我全家!他还怕养大了我,夺了他山河!”抱着坛的姑娘哭成了泪人儿,“我生平只要权力,又非是我贪慕好权,我要织一幅锦绣山河送他,他竟疑我,你这小人也竟然助他……”

  她纵身一跃,呼啦啦的宽袍大袖,像大鸟落在他怀里。

  “赵默一,我要眼睁睁看你死,燕覆能让你取我丞相位而代之,我就能看你成为第二个身败名裂的鱼含燕!”她上挑的眼尾绯红,已让人分不清是她的浓妆,还是她醉酒哭啼的泪痕。

  她被好吃好喝地供着,还是在丞相府,一切好像没什么不同。

  只是他成了丞相府的主人,她成了他笼里的金丝雀儿,金屋藏娇,侍人们都换了陌生的面孔,将她扮得花枝招展,喂她玉盘珍馐。她拥着金碧披帛行走在曾属于自己的丞相府里,水红裙摆迤逦在地,葱白玉指点着缸中那对沉默的鱼,她自己便也是一只硕大的,沉默的,砍去了尾鳍困于一方小缸的,鱼。

  然而赵显只惦记着她从前的喜好。她喜欢浓丽的色彩,就像喜欢那吞人骨血的权力一样——她曾说,盛装便是她的盔甲,心情越好才越能干净利落地披荆斩棘。

  他便予她锦衣玉食,笑看昔日高高在上的女相在他掌中挣扎。

  赵显困着她磨着她,控制她的自由。他嗅着她的胭脂香:“好,我就看着你全副武装,来替我收尸。”

  三月后,朝野都知道新丞相赵显是个极其混吃混喝的渣,除了狗腿地听命王上,昏庸地沿用女相旧法外,整天只知吃喝玩乐。

  坊间隐约传出了新的风声:女相可能是冤死的。

  整日买醉、对赵显冷嘲热讽的鱼含燕说:“燕覆总有一日也会忌惮你,处死你。你不也爱权吗?你不杀我,我便坐看你先死。”

  赵显云淡风轻笑,少年郎面如冠玉,笑起来真真是俊美无双:“我能取你而代之,怎不能能取王而代之?”

  三年岁末,赵显召齐朝中旧势力,痛斥燕王罪状,竟以替旧主出头的名义,陈述女相冤情,痛心疾首披露自己被燕王利用,乃至眼睁睁看着鱼家满门被灭的惨剧发生……

  一时坊间都流传出新的话本:现任丞相对前丞相用情至深,如今可算要为逝去的红颜翻案了!他与女相多年前树下共批文书,月下饮茶的故事被在坊间散开,他接替丞相无心政事,刻意吃喝玩乐,装作对燕王唯唯诺诺,只是为了这一天。

  一时众说纷纭,平白教多少女儿娇妇听得心酸,同情而泣。

  赵显人心所向,京畿兵营也不知何时尽成了他的人,秘密起兵逼宫,去向王上讨要说法。

  燕王气极暴毙,赵显的势力只是对外宣称:军中混有奸细,误杀燕覆于乱箭之下。坦坦荡荡,风轻云淡便将王朝翻向了新的一页。

  次年春,赵显拥立新王继位,新王年岁太小,由揽盈太后垂帘辅政。赵显为摄政王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含燕那时瘦得只剩一副傲骨,幽闭了多年再被赵显带来宫里时,她蹲在旧时太子宫的海棠花架下,望那蜷缩一地的残枝败叶怔愣道:“我的海棠死啦。我的鱼也快死啦。”

  这厢落泪,正宫那头,还有个更伤心的人儿,黯然垂泪。

  

  NO.6步步生死局

  揽盈恨死了哥哥赵显,恨他怎么就那么残忍杀了燕王覆。

  那个虚情假意步步心机的燕王,把盛宠给了她,却不肯许她有子嗣,为了坐稳这太后之位,她只能夺了别的妃子的婴孩。

  燕王生前一直防备她是女相的人,殊不知她是真心实意爱上了王。

  哥哥不择手段杀了她的燕王,她不甘心。纵使这千日来的恩爱是作秀,是拉拢臣子的手段,然而她爱上了这假的温柔,宁愿当真,她当真仇视她哥哥。

  手握权力的揽盈太后,一点也不开心。

  她趁着赵显处理朝政时,奔去找鱼含雁。她依然奉含燕为主,泪眼拜倒在她面前:“大人恨赵显否?我来助大人脱身。”

  “等死之人,我无可去之处。”鱼含雁精神萎靡,华服高髻掩不去疲惫空乏,“你想和我交换什么?”

  “我要赵显,死。”

  轻易背叛了两主的赵显防备着任何一人,若说他还有软肋,只能是被他牢牢囚困的含燕。

  揽盈和她絮絮道出了许多往事。比如赵显如何歹毒,故意使女相记得他妹,以便日后将亲妹送入宫中,割去血亲情却只为谋他攀升的权力;他表面是丞相府主簿,转身便去和燕王勾连,说妒忌憎恨女相骄狂,眼高于顶,只求扳倒女相后亲自将她折磨鞭尸,正合了燕王心意;他假意效忠女相,发觉燕王指使的刺客没按他的计划实行、提前发难时,将计就计英雄救美,随后便赶紧暗中撤销了刺杀令,要用更落井下石惨无人道的文法坑害鱼家,教含燕此生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此后一辈子只能仰仗他的鼻息……他用歌舞升平麻痹燕王,让他以为新丞相只是安乐知足的小人。他暗中筹谋布局,骗取大燕的江山。

  揽盈历历数完,盈盈再拜:“大人是绝世聪慧之人,只怕早已看清了赵显的嘴脸。”

  含燕哈哈大笑,笑声凄厉:“有太后相助,何愁不成事?只是个中缘由,太后何必瞒我?”

  揽盈也笑,本是楚楚可怜的眉眼被岁月磨砺,尊贵而凌厉:“赵显可篡燕国大权,而哀家,亦可取他权而代之。”

  疯了,真真是都疯了,一个两个为了权,至亲至爱,尽皆烟散成了浮云。

  轰隆一声旱雷打下,含燕攥着不可多得的机会,瞳眸沉静,胜券悄然握在指尖。

  

  一月后。

  冷冷一个耳光直接甩在揽盈脸上,她吃痛捂着侧脸匍倒在地,大颗的泪断续落下来,却死咬着唇一声也不敢吭。

  “含燕不见了?她能蒸发还是能飞天!”赵显震怒,“找!把燕京掘地三尺把王城翻了地基也要把她找回来!”

  “她不欢喜你,这么多年,你还没有看透吗?”揽盈恨恨嘲笑。

  “有我欢喜她就够了。”他眉眼柔软,语气却森寒,“世间任何人,除了我,无人能胜她的优秀。”

  无人能匹配她的优秀,她的明媚,她的美丽娇纵——如若他会失去她,便要叫她毁了,碎了,焚了,埋了,世间任何生灵,也绝不许拥有她!

  门外忽有慌慌张张的卫士来报:“不好了,女相出现在王上宫里,挟了幼主,请命要诛杀赵丞相、赵太后!”

  “你干的好事,被她利用还惶然不自知。”赵显披衣出门,“传吾令,太后偶染风寒,居太后宫,三月才可痊愈。”变相禁足,架空她的权力。

  揽盈脸色煞白,已被卫士架住反抗不得。

  “这般境地还能反咬一口,不愧是含燕……”他仰天大笑出门去了,竟是毫无惧色。

  

  NO.7谁成全骄傲

  据那日见到宫变的士兵们说,巍巍殿堂,烈烈旗帜翻卷,那传说中已死去的女相出现在殿前,高贵而骄傲,真真是再多岁月也不能磨灭的丽色。

  鱼含燕艰难利用太后给的便利,找寻联络旧部,策反了王城内的禁军。她领众人,高昂头颅行在最前面,身后着龙袍的小娃娃哪里识事,不过被她的心腹挟持着,一队人便浩浩荡荡而来。

  赵显孤身一人,眉眼温柔:“含燕,把刀放下。”

  “你须死。”鱼含燕笑得也很温柔。

  “那你杀我罢,默一若死,必不让含燕独活。”他敞开胸怀迎上她的利刃,手中的白刃亦搭上了她的脖颈,“默一与含燕同死,此后三年,燕国再无辅国之臣,此去三十年,燕国再无今朝良相,外伺强敌,内地分裂,大燕可亡……”

  她咬着唇摇头,泪水溢出眼眶。

  “你也是自私的,把我除去,你还可再续女相辉煌三十年……回到我身旁罢,归顺我,臣服我。”他终于走到她身旁,侧身而过时她浑身在颤抖,她在提防他夺刀,他微微一笑,往前走的脚步竟未停留一瞬。

  含燕歇斯底里地吼:“你聪明,比我狠,不择手段,反复无常……你这小人,我永世也与你势不两立!”

  她眼睁睁看着他持刀抱走了小燕王,走出这恢弘漆金的宫院。擦肩而过时他的声音很轻很轻:“你不要后悔。”

  周遭宫墙上密密麻麻的弓弩手露出了箭头,外门的军队鱼贯而入,那竟是城外三十里驻扎的精兵——他竟已有万全的准备。赵显就像分流的织梭拨开了人潮流水,那一袍高贵的衣角沉浮在风里,云淡风轻。

  箭簇飞掠了长空,宫门内杀伐惨绝,赵显就坐在外面的高阁上,头晕目眩。凭栏倚案时拂袖,一个晃神,盏茶杯盘尽碎裂,滚烫的茶水如泪花,跳珠般洒落大地。

  那岁海棠花好,丞相府小姑娘年方十一,骄傲又冷静,明媚如花颜。她不喜静坐室内,爱好在树下看批文——终究还是个孩子啊,风吹纸页拂过她眉眼的时候,漆黑的眼眸里有光,能把他的世界照亮。

  她是星火,落入他荒芜的平原,他学着她杀伐果断,学着她谋权固势,他学尽她的聪明学尽她的狠厉,只为有朝一日站到她身旁,以决不卑微的姿态站立,告诉她:他足以匹敌她的优秀。

  星火燎原,半为江山半为她。谁管江山为戏、千古骂名,他第一爱盛权,第二爱与盛权相配的她——可她的骄傲照耀了他整个青春,他的骄傲她却从未看见!

  毁了罢!她既不能同他携手百年,他便决不放纵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

  他睁大眼,笑望她死在了他的眼前,华衣溅血,万箭穿空,鲜血染红了土地,像心头燎原的火。

  她至死都攥紧她的骄傲与权力,那么,他成全她。

  

  宫变后很多年,烟雨洗净凡尘,仿佛那岁只是一粒尘埃,掸一掸便从衣角掉落了,什么也没发生。

  赵丞相拥过很多的美人在怀,他醉了,嗅着不同的美娇娘的脸庞:“同样染胭脂,你们却都不如她好闻……”

  美姬们巧笑倩兮:她却是谁?

  “她啊,聪慧玲珑,艳丽无双,果敢刚强。你们或许有她一半美貌,却不及她一半聪慧;你们或许有她一半聪慧,却不及她一半顽劣嚣张……”

  你们或许能拼出无数个她,但无数个你们,都不会是她。

  他没留过任何一个美姬过夜,夜晚宫灯昏昏,他等着变老,等着青史百年后骂他权势滔天……他等着那个钟情的姑娘入梦,骂他贼子狼心,也好过他日日孤独,在黑夜里湿润眼眶,又云淡风轻地,想起他的骄傲。

  

  《六州本纪·燕史》:“燕国女相鱼含燕者,骄纵美艳之奇才也,治世偏激刚强,连累家族,毙于牢狱;含燕忍辱藏匿,挟幼主宫变,未遂,殁于万箭之下。家臣赵显,扶燕幼主,兄妹联袂,只手遮天。”

  此后很多年,世人只知佞臣赵显,却无人知晓,那年树荫之下,花落满肩,一位姑娘批文时抬头笑嗔了一句:默一。

  他偏选择了不沉默的一生,想要去匹及她的骄傲与优秀。他违逆她赐字的初衷,不默而生,显赫一世,至死轰轰烈烈。

  

  (完)

《六州本纪·燕史》——

《燕栀》江南老(上)

笑里藏刀

江南老(中)

天下豪赌

江南老(下)

耍尽权谋

《蒲鸣》蒲鸣(上)

青梅竹马在荒年

蒲鸣(中)

赢了事业失了她?

蒲鸣(下)

快意恩仇,谁还在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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