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葡萄一天的任务就是在从屋里出去再从外面回屋里。屋里其实没声,有声就是戏。她爱听商芳会的秦腔戏,还有任哲忠肖若兰。收音机是天换给买的。屋里很静也很净。很净了她还要把屋里每天都擦一遍,柜盖桌子凳子炕沿碗盘门框靠在墙后头的锨把镢把,凡能擦的她都擦。柜盖上立着先人牌位,牌位前葡萄放着盘子,盘子里置三个摞成三角的苹果,苹果已经很久了,皱巴着皮很像大核桃。三个苹果她每天也要擦一遍。屋里因为常擦,虽破旧着,但光亮无尘。葡萄是爱稀的人,出门就要站在镜子前把头扑索了再扑索,拧头看脑后身前,满意了才出门。天换每天的行踪她都知道,她的耳朵好像是专门为天换长的,天换在屋外很远的地方喊叫走路她都能听到,在心里猜。她把面擀好切好摊在案上,准备天换回来下的吃。他们住的是一排,中间隔着几家,平时随便来往也不方便,每月天换会偷偷来葡萄那儿住几回,早上就早早离开。日子是葡萄定的,来了吃喝了就说一会儿话,然后拉灯睡觉,睡觉着其实是在说话,啥话都说,葡萄爱听天换天南地北的胡说。有时他们也做那个事,不过很快就完,毕竟是上年纪的人了,图的不是那个。葡萄擀面好,村里人都说好。她把面和好要等两个小时后才擀,和面时还放一点点盐,等面歇得滋润极了,面就光滑的如绸缎,也不粘面盆子,举着面团在门口能照出人影。不过擀面也有讲究,要转着擀,这样擀着才圆,不是牛舌头,葡萄擀面就不急,一顿面要擀三四十分钟,慢慢擀慢慢擀,她的性子就那么慢,好像时间在她这儿就不值钱。擀好了切得细细的,摊在案板上怕蝇子搜用蒸单盖着晾。天换原来当副村长时,镇上下来检查计生的,他就把人引到弟媳妇葡萄这儿吃擀面,一顿饭村里按人头付钱,一人付五块。这算是天换当干部时徇的私。今天晚上又该天换过来了。直到晚上十点多了,天换还没有过来,葡萄就把耳朵伸长听,听不到。到了快十一点了,有敲门声,葡萄不耐烦的朝门口问,谁?天换悄悄的说,我。门开了,天换手里提着一个西瓜。葡萄问,咋啦?到这时候?天换说我去陪正南找娄满满看病了。葡萄问,娄满满会看病?天换说,不是让娄满满看,是娄满满村里一个老太太给正南揣脉。那个老太太九十四了,给人揣脉一辈子,真准。那天让给你也揣揣。葡萄边说便在案板上切西瓜,葡萄说,那个人我知道,满头银发,没牙了,还上坡拾柴,自己做饭。葡萄把切好的西瓜放在盘子里给天换端到面前,天换咬了一口瓜心,嗯着说甜。这是他在回来的半路上看见一块瓜地,瓜地中央一个草庵子,还怕有人,正南就朝庵子撂了一颗石头蛋,没反应,两人就进去砸开吃了一个瓜,走时一人带一个。天换还问正南,咱这不是偷吧?咱俩都是党员呀。正南说,这是偷?在咱这儿是偷?随口吃吃谁会挡?这就像到谁家门口了借口水喝。天换觉得在理。二人提了瓜走着说着,天上的月亮就起来了,他们的影子在面前跑。提着还怕瓜蔓子不结实,就提一会儿用手托一会儿。路是拐弯下坡路,一直拐弯下,天换说,瓜蔓子断了那就找不到了。话刚落点,正南手里的西瓜就断了蔓子,瓜落地虽没烂,却真的沿着路往下滚,愈滚愈快,从路上就滚到坡上,再滚到路上,瓜烂成了碎花花飞。瓜飞下去的时候竟然把草里的几只兔子也吓得乱飞。二人就在月光下看着飞动起来的碎花花和兔子笑。离瓜地还不远,天换就把自己手里提的给正南,重新上去在地里摘了一个自己提着。
吃了瓜,天换给葡萄说,我看正南不对了,脸发黑,眼睛没神,他说困得很。那老太太给正南说,要他不要睡东西向,要睡南北向,他的炕是东西向,他说要回去重盘个炕。那老太太还说,要他把鸡蛋皮砸碎和蛇蛋拌匀再把韭菜捣碎和在一起吃。葡萄问,那是啥病呢?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就睡。睡下了天换就呼噜,葡萄还想听他说听不成了。老鼠在柜后头嗦嗦着动,葡萄就嘴里嘘嘘地吓老鼠。
村里是少有来卖西瓜的,只是路过去镇上时有人喊叫要买就停下来卖一会儿。发征门前就来了一个卖瓜的,拉着架子车,两口子。柴胡刚从纸芳家出来碰着了,又见自己的侄子在那儿,就买了一个瓜,让切成两个半圆,在发征家里借了一个勺子让侄子挖着吃,很快也就挖吃完了,柴胡把一半瓜皮套在侄子头上,又掏了两个窟窿当眼睛,侄子高兴得喊叫着戴着瓜皮帽子乱跑,说这帽子凉的很。柴胡笑着让慢点,小心栽了。一个孩子那样几个孩子就要看样,几个孩子就拉着大人朝瓜摊子跟前走,要戴瓜皮帽子。长民媳妇就骂柴胡,尽给娃引劲学瞎。柴胡笑着鼓励孩子赶紧买,说那帽子凉快极了。孩子现在买瓜不是为了吃,只是想戴着凉快。长民媳妇就给娃买了,娃急着用手把瓜瓤往出掏,掏了就朝地上扔,长民媳妇就打娃,说你疯了,吃了不会戴?帮忙给孩子掏瓤吃,儿子就抓了满把瓜瓤朝长民媳妇嘴里塞。孩子的屁股就又挨了一下打。很快长民的儿子头上也戴上了瓜皮帽子。这像一阵风,四五个大小一般的孩子都在拉大人买了。卖瓜的媳妇就给男人递眼色让给柴胡递根烟,男人掏烟递过去,柴胡不抽。柴胡侄子和孩子们玩够了,就把瓜皮帽子戴着回去见婆,柴胡妈见了问,谁的?柴胡侄子就说,是大大(这里把叔父叫大大)给我买的。柴胡妈见孙子的脖项里耳朵背后流着瓜汁,把背心也弄湿了,就骂柴胡是爷,专给娃出主意淘气。她就把瓜皮从孙子头上卸下来要给孙子洗,孙子则不依,还要戴,柴胡妈硬把瓜皮卸了,孙子就躁气把瓜皮帽子脚踏了,要柴胡妈重买。柴胡妈骂,给你买个你妈的屄!
王新麦拿回来治拉肚子的药方子还没配好,那些拉肚子的人慢慢少了,后来竟悄悄好了。把从镇上买回来的草药就用麻袋装了放到后窑里。他已经快一个月没去后窑了,一去就发现被人偷了。他不是在后窑的灯窝里放着那个陶罐吗?用泥糊的地方被人扒了,陶罐不见了,他就在窑前窑后寻,哪里寻得着。就疑惑是谁知道这里有呢?仔细看了,在窑壁上还写着一行字,是对应他写的“鼠药剧毒”而留下“我拿去治老鼠了”。窑口子前已经堆了一堆土,土里长着草,草里竟独独树起一枝花,花艳异常,王新麦蹴着闻花,闻了头就晕,一会儿竟扑嗒坐下去不省人事,等他老婆发现王新麦晕倒在那儿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光很绚黄,把窑口子照得像是涂抹了的凌乱。王新麦老婆大呼小叫把启发叫来帮忙,把王新麦弄到炕上掐人中灌汤药,王新麦到底醒来了,睁眼问老婆,谁把窑里那个罐罐拿走了?王新麦老婆问,还有罐罐?啥罐罐?王新麦就长出一口气,说,等于我把几万元丢了。
在这里挂针的王易说,贤彦他爸也把尿壶丢了。贤彦他爸的尿壶是个宝贝,全村人都知道。那尿壶本来不是尿壶,是盐罐子,很像尿壶,到了贤彦他爷手里就用作尿壶。贤彦他爷死时给贤彦他爸交代说这是宝贝,人经十几辈了,一定要保管好,到最困难没钱时再想它的办法。尿壶真的很精致,上面有青蓝印花,是雀登在高枝上。贤彦他爸常年把尿壶放在枕头边,晚上用了也放在枕头边,是方便也是为了看着放心,早上起来就把尿壶倒在院子一角壅的葱根上,每天这样,他的葱就长得锨把粗。他不种其他专壅葱,但不吃葱,他壅葱就是为了腾尿壶。村里没有谁的葱能比过他的。两溜子葱,都狠劲的往高长,长得最粗的葱上可以靠着椅子坐。贤彦大把这么金贵的尿壶竟丢了,怎么丢的呢?他不是常在枕头边放吗?王新麦听了就问,哪一天?王易就说,好像是前天吧。王新麦估计他的陶罐和贤彦他爸的尿壶是一天丢的,是一个人偷的。王新麦叹息着说,那也是几万元呀。王易挂的消炎药,他嗓子烂了,口腔溃疡严重。王易问王新麦,你的陶罐也值几万的?王新麦就说这是命呀,给人家准备的。王新麦老婆不住的给躺着的王新麦扑索心口子,说,成天钱钱钱的,不说钱就不活了?你要是让鞠琴知道了——。还没说完,王新麦就咳嗽着挡住了老婆的话头。这一着虽若隐若现,但还是让王易听明白了,王易是个嘴快是非的人,挂完针就到鞠琴家里,刚好鞠琴男人也在,王易就问,你家是不是原来有个陶罐?鞠琴男人这才好像突然记起树上挂着的那个陶罐,就起身出去朝树上看,没有了,问鞠琴,陶罐呢?鞠琴说,那天娃病了,说是怪处,说是咱树上有个陶罐是坟里的东西,给娃施怪了,我就让王新麦拿走了。王易就说,你不知道,那是个宝贝,王新麦给我挂针时说丢了,能值几万的。鞠琴男人一听说值几万,眼睛就红了,几万?文物?立马气得手指闪着对鞠琴骂,你说你个女人家,啥都不知道,把宝贝送人。王易赶紧挡鞠琴男人,说,千万不敢说是我说的。鞠琴男人就要去找王新麦。鞠琴恨男人,那是啥烂陶罐,值屁钱,娃重要还是陶罐重要?
鞠琴虽然骂男人,但一听说值那么多钱,心里就咯噔,脸色也变了,马上说找王新麦去,让男人先不要喊叫。王易见鞠琴也这样上劲,就怕了,说,我的妈呀,你两口子咋都沉不住气的,明天都不行?我才从卫生室出来,你们就去吵,给我下巴底下支砖吗?以后我还敢给你们两口子说话不?鞠琴和男人觉得王易说的是,就答应今天不去,但明天是必去无疑的,让他王新麦不能把几万元拿去。王易走时再三叮咛不要今天去,就是今天在路上能拾个金砖也不要去,鞠琴说,你放心今天不去。王易走后,鞠琴两口子商量明天咋样去要,去了说啥才占理。晚上鞠琴两口子睡下了,已经半个月没实质做爱了,鞠琴等娃睡实了,就给男人说,来吧。鞠琴男人心思重重地说,你把几万元给了别人,我还有心思给你?鞠琴就把男人的腿拉到自己身上,摸着男人的东西睡了。
这一晚上鞠琴两口子说的话瞎子全听见了。瞎子也知道贤彦他爸为了丢尿壶的事已经病倒,说要给派出所报案,贤彦就说等等吧,说不定还能送回来的。贤彦大等不得,就一个独自去镇上派出所报案,接待他的是个女警察,胖乎乎的白,还让贤彦大把尿壶的样子在纸上画出来,让贤彦大回去在屋里等着,等到破了案再通知他。贤彦大问,啥时能破案?女警察说,那要看有线索没有线索,没有线索警察也没办法。贤彦大说,破不了案我拿啥用哩吗?女警察眼瞪了一下,不说话。贤彦大又问,你给警察的头儿说,我是人民,警察是人民警察,人民警察为人民么。女警察说,你还知道的多么,人民警察为人民那还要看人民是啥事么,有的事你就是把警察打死了警察也没办法。贤彦大就是是是的认为女警察说得对。派出所门口聚了一堆人在说事情,一个老警察给解释,一个穿着裙子的女人要请警察吃饭,那个老警察就说,还敢吃饭?我们只要不给现在的人民磕头就沾光了,不敢不敢,说不定刚吃过饭一个电话就把我举报了。刚准备走,门外进来一只麻子怪蜂朝着女警察脖子上飞,女警察躲躲闪闪,贤彦大就上去扑打驱赶,手就打在了女警察的耳朵上,打了就道歉,道歉了再打,麻子怪蜂竟朝着贤彦大冲过来,尾巴一翘,把贤彦大的额颅蛰了,贤彦大一手把麻子怪打死了落在地上。贤彦大额颅疼着捂住,女警察就问,疼不?贤彦大说,这麻子怪的毒性大,疼得很。嘴就咧着。女警察就到派出所后院厨房里拿了一疙瘩蒜切成片让贤彦大贴在额颅上止疼。临走时,贤彦大给女警察说,你们把我的尿壶当事呀,疼不要紧,我为人民警察疼一下应该的,我是人民,人民的尿壶你们一定当事呀。贤彦大走了,外面那个老警察就说贤彦大太啰嗦了。老警察问女警察,你认识不?他是西后村的,上辈厉害,给他留下的宝贝尿壶丢了,那是古董,全村人都知道,他当然着急。
王易第二天挂针时王新麦正给兴善老汉配药,兴善耳朵呼呼,说好像几个猪娃子养在耳朵里,耳朵成猪圈了,闹嘈得他都睡不成。包了药让兴善老汉吃着试,不行就再想办法。兴善走后,王易给王新麦散了一根烟,站在那里把墙上公益宣传的广告画看了一遍。王新麦老婆在后屋里正蒸包子,包子的香气飘出来了。王易问,包子?王新麦说,哦,你一会儿吃点。王易躺在白单子床上准备让挂针,把袖子挽起来,自己就在手背上拍,还说血管暴起来了。王新麦一针就进去了,把滴液的速度调合适。王易就看着滴液在透明细管上部粗处嘀嗒着的豆大的液面。王易问,好像稠。王新麦说,管子细就那样。王易给王新麦说贤彦大报案了,警察答应给查。你也报案吧?几万元不是小事呀。王新麦从来穿着是上身白大褂,下身黑裤子,白大褂搭在他的腿弯处,这样的打扮很像是小饭馆蒸馍擀面的,只有在卫生部门检查时他才穿上下白的大夫衣。今天王易看着王新麦更像是蒸馍的。王新麦说,不报,我的不值钱,是个小东西,不报,报了也查不出来。这时包子出锅了,包子的香气更浓的在卫生室拥挤。王易问,韭菜豆腐吧?王新麦老婆在碗里拾了几个包子给王易端到面前,说,吃吧,尝尝,韭菜豆腐的,太烧,我在馅子里还加了一些椒叶,稍等一下吃。王易就说,婶婶的手巧,啥饭都做得好,包子肯定也香。包子就在王易面前的桌子上慢慢冷着。门外有响动,是摩托声。七娃就把麻光辉扶进来了。麻光辉的脚上流血。王新麦问,咋啦?七娃说,该祟哩,快完了快完了,砖头就把脚砸了。你看,没有伤骨吧?王新麦就蹲下在麻光辉的脚上压捏,麻光辉只是说不疼不疼不疼,王新麦说,没事,我给上点消炎药,隔一天来换一次。一说没事,七娃就开玩笑,多亏是脚,要是把裤裆里的东西伤了我就赔不起了。麻光辉说,你看王易这娃在这儿,你就胡说。七娃说,王易这狗日的虽小,他啥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没出窝就知道啥。王易故意说,你说我知道啥?七娃反问,你不知道啥?七娃就把包子给麻光辉拿一个给自己拿一个,大嘴一下就咬去一半,喊着说,嫂子,你这包子好吃得很么,有椒叶。麻光辉把包子端在手里,等王新麦上好了药才咬。里面王新麦老婆就说,好吃你就再吃一个,又从里屋端出来一碗包子。
王易今天最担心的是鞠琴两口子来闹王新麦。王易把针挂完了鞠琴两口子也没来。
我知道鞠琴两口子为啥没去找王新麦。
很快有了蝉鸣。蝉鸣是表明夏天最热烈的时候。蝉有两种,一种叫声无起伏,只是直线一样的扯,不歇气地鸣,分不清蝉怎么就用这种毫无层次的声音表达什么,另一种蝉的叫声则呜嘤呜嘤的,歇一气叫一声,很有节奏,像是上了一个坡就要下一个沟,不是平线着走。发虎一年四季基本是闲人,冬天有冬天的闲事,夏天有夏天的闲事。夏天的闲事就是除了串门做活混饭,就是偷摘人家的杏或苹果或樱桃,或者就是上树捕蝉。村里几个地方是蝉聚集的地方,兴仗屋后的林子里,成山房西边的沟后,从喜亮屋里出来走十分钟的那片林子,这些都是发虎摸得最清的。蝉的第一声叫就把发虎惊动了,他的警觉比我的还灵。蝉是半个瞎子,只要趴在树上叫,就只看前面不看后面,人只要跟在后面猛然伸手一抓就能捕获。发虎几乎是专家,一年夏天要抓几百只蝉。不管成蝉还是幼蝉他都抓。成蝉抓了用细线拴了翅膀给孩子玩,蝉飞不高,但翅膀呼啦啦的响。幼蝉则吃。幼蝉是美味,原来吃的人少,发虎抓开后村里的人大都吃过发虎抓的。蝉的卵是下在背阴处的湿土里,等幼蝉挤出土,再爬上树脱壳时,发虎的手就在树后头了。发虎用幼蝉殷勤孝敬的是瞎子。发虎整个夏天时不时就去瞎子家,去了就猫腰笑着叫,叔,瞎子叔。瞎子就问,几个?发虎说几个后,瞎子这一天就用油勺子炒吃幼蝉,夸奖发虎就是乖。瞎子炒吃幼蝉是专家,炒时还放点从王新麦那里弄来的几味中药,幼蝉的味儿就是向后拽的那种颤香。
镇派出所那个老警察来村里时康主任陪着。康主任包抓西后村,啥事只要与西后村有关,镇上就找康主任。两人坐车到河边路上下来,再走上慢坡,到村口时碰上天换正戴着草帽子准备到河里洗被羊弄脏的洋瓷盆子。看见康主任和老警察站在村口浑身的汗,两个人他都认识,就问他们,看把你两个热成怂了,你穿的那么严是捂蛆哩。警察叫老韩。老韩真的穿得整齐严实,黑汗就从头发里渗出来顺着脖子朝衣服里灌。老韩说——喘气像是吹灯——要求严,下乡非得要穿警服的,让群众要看着。天换问,你们有事?康主任说,贤彦大不是把尿壶丢了?你不知道?这事天换真的不知道。天换当然知道贤彦大尿壶的价值,就说,那不得把贤彦大气死?不过一个尿壶惊动警察的事恐怕全国也不多见,就笑老韩。天换敲了一下洋瓷盆子,说,那你们忙,我去把盆子一洗,让羊弄得脏的。康主任和老韩向村子深处去了,天换朝着下坡走。天换知道了这个事,心里兴奋异常,边朝下跑边敲盆子,孩子一样脚腿喜欢。
警察在村里一走,村里的人眼睛就都看着了。瞎子是听到了。本来一半人知道,现在就全知道了。老韩和康主任到贤彦大家,贤彦大院子树下很凉,屋里不透风,他们看见贤彦大正坐在院里的大葱旁端着簸萁捡簸萁里黄豆中的石子。一个鸡婆就看他。他捡一个细石子朝地上一扔,鸡就撵去啄看,不是吃的,又是一粒落在地上,鸡又去啄看,还是不是,鸡就不停点的去啄,一粒也不是吃的。等鸡朝院子一边走去了,贤彦大才抬头看见两个人站在院门口,就起身让坐。康主任说,这是派出所的老韩。贤彦大朝屋里喊老婆让倒茶,屋里出来了老婆,向老韩警察说,把你们害的呀。贤彦大逮着话头说,人家是人民警察,人民警察是啥都为人民的。贤彦老婆把凳子端到院子树荫下,说屋里闷热,待不成,天要下雨了就是不下。康主任说不喝了,喝了出汗。贤彦大就去屋里寻烟,散了烟,给老韩说,康主任知道我的尿壶,那是唐朝的,我平时不敢往出拿,每天就放在枕头旁,看着才放心,突然就丢了,你说——把屋里扇子拿出来——我咋办呀,只得依靠人民警察啊。老婆拿了两把竹扇子,一人一把。扇子正面都是花,反面写着字。扇子四围用花布纳了,保护着不怕散。康主任胖,就狠劲的摇,风就开始在他周围旋动,他说,凉快。凉快了一会儿,老韩就问尿壶的事,贤彦大再把在派出所说的话又说一遍,把老韩引着从他放尿壶的炕边走到他早上浇葱的地方,不过十几步,他让老韩细看,已经走了三遍了还让老韩走着看,老韩就说,行了,再走还是那么短的几步路,能看出啥花来?老韩又问,谁知道你的尿壶值钱?康主任说,那全村人都知道。老韩问,谁到过你家里?贤彦大说,没有人来过。又问了一些关于尿壶的话。最后说,好了,你这尿壶案子恐怕暂时破不了,没有线索么。贤彦大就急了,说,破不了?你们可是人民警察,我不靠人民警察我靠谁。贤彦妈接着话茬说,哎呀,好我的亲人哩,尿壶虽然小,但那是大事呀,我们家是靠尿壶活的呀。康主任听着这话就觉不对,说,你说的啥话吗?贤彦大却跟着话,就是的,我们家就是靠尿壶呀。老韩只是说,好了好了,起身还扇子。鸡婆围着几棵大葱转着寻吃的,康主任说,老韩,你看这葱大不?老韩说,没见过这么大的葱,这吃起有味儿吗?贤彦妈说,从来没吃过。葱像树一样,两根葱间还拴了绳子挂着一个裤头。老韩走时再回头把葱看了看,点头说,就是大。老韩和康主任走出去了,贤彦大撵出来说,老韩警察,你们当事呀。老韩就应声哦。
这一晚和往常一样,睡觉的睡觉,打牌的打牌,喝酒的喝酒,在外黑处走路的响动就在脚底下。要华打牌了,他昨晚输了,今晚在云芳商店里买了一瓶十几块钱的酒,等走到纸芳嫂子门口酒已经下去一半,剩下的他递给柴斤。柴斤不是打牌的,看打牌。柴斤看打牌从不言传,谁炸弹了就浅笑一下,看一晚上从不瞌睡,第二天也能起得早。等要华坐在牌桌子上后,柴斤出去坐在院子里的石头上把半瓶酒干了。摸着嘴回来,见要华正摸了炸弹,是夹八条。纸芳嫂子见柴斤也是满嘴酒气,问,你也喝了?柴斤说,我又不打,喝些酒看牌也精神。纸芳嫂子就说,你不打,你满嘴的酒气,把屋里弄的难闻死了,回去睡觉吧。柴斤听了这话心里就不舒服,不打就不让看?停了一会儿就出去往回走。柴斤只要不下雨,每天晚上都是和打牌的摊子散了一起回去睡觉的。他刚走到王易门口处,看见半空里一片亮,再看,还是一片亮,心里慌得走近去,一看是瞎子在动。瞎子把头剃光了,月光就停在他头皮上。柴斤捂了心口子说,我的爷呀,你把我吓死了。你的头咋那么光亮的?瞎子是慢慢的动着的,手背着动步,腰弯着像是在黑里寻什么。听了柴斤的话,就说,我是鬼?害怕啥?柴斤问,你咋把头剃光了?你从来都没有光过头呀。瞎子说,光头了舒服,头发是多余的。亮得很吗?柴斤就说,亮得很。瞎子说,我擦了油,就是专门让月亮知道我认识我的。柴斤再回首看了看瞎子,回去睡了。且说今晚瞎子这样在月光下光着头和月亮比亮还是第一次,他从来没有剃过光头。他好像不是专门去哪儿听的,而是就在村巷里和月亮较劲的。他弯腰动着,很慢,黑就在他周围,他能听见虫鸣听见狗咬听见黑里的一切,把天籁收到他的耳朵里。这样的一片亮在黑里漂着,像是水面上的莲叶,走到哪里那里就幽幽的亮一点。一二组他在今晚几乎转遍了,一片亮游到这儿游到哪儿,鬼手里端着镜子一样。到纸芳嫂子的麻将摊子散时已经半夜快一点了,这时瞎子刚好转到下坡河那边的云芳商店那里。我今晚在河里和一只母狗玩了,水面亮晃晃的,我们两个就在水里跳跃,把水里的月亮踏得稀碎。等我看见瞎子时,瞎子在云芳商店门口的一棵树后,我悄悄跑到瞎子跟前时,瞎子就脚轻轻踢我,我不会离开他的,一直跟着。那只母狗见我跟着瞎子不动了,也过河回去朝那边走了,又一次把河水踏得乱晃。这样的景象瞎子是看不见的,但瞎子问我,虎子,河里水不凉吧?河水的确不凉,白天的热伸到水里,常常晚上一些女人也趁没人在河里洗澡玩耍,一有人马上止声,等人过去了再穿衣回去。这些女人是不怕我的,对我放心,我可以卧在河边细看。
今晚七娃又在云芳这儿。下午的时候,七娃就给云芳打电话说要来,云芳就故意扭捏着说,来干啥?七娃说,你说干啥?云芳问,我给捎做饭不?七娃说,不用捎做。到了天黑了,七娃就给婆娘说,我打牌了。云芳知道七娃要来,心里就乱,没心思弄啥了,早早做了饭吃,饭是糊汤面,她专门多做了让七娃来了也吃点。她今天在饭里炒了小蒜苗放着,饭就比往日好吃多了。七娃来后果然吃了一碗,云芳赶紧把锅碗洗了,云芳就关门拉灯,把身子用热水擦了,还在身上喷过香水。七娃是贪云芳的,看着云芳当着自己的面擦洗身子,就急着摸奶。云芳说,看把你急死了。云芳洗了就把自己放展着等七娃上,这时七娃的手机响了,是柴明银要去七娃家里问低保的事,七娃就没好气,说,你不看啥时候了?柴明银电话里说,我给你还提着一瓶酒。七娃就说,我不要酒,你自己喝了吧。就挂了。电话又打过来,七娃说,你不喝就把酒撂到河里,让鱼也醉一回。挂了。云芳问,人家给你拿的酒你还这样,你也太不近人情了。七娃说,我现在要的是你,就是现在给我一个飞机我也不要。二人就开始了。电视里是江苏台的“非诚勿扰”,七娃看着一个美女说,让你上非诚勿扰你敢不?云芳说,我敢去你敢去不?七娃在女人身上使的劲很大,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塞到女人身体里,床上已经乱得毫无秩序,几近颠覆了。屋外是瞎子和我,他们全然不知还有我和瞎子的耳朵在收集着一对男女对性爱的全部过程和声响。瞎子听得立起蹲下,蹲下又立起。云芳是擅于叫床的,那声音丝缕不断,与这明月之夜相衬相融,把个原本很平常的夜搞得色情无限。里面的声响不动了,瞎子想听听说话的声,却听到的是七娃的鼾声,瞎子低声说,回,给我说的,我就跟着他回。我跑在了他的前面,等走到河边时,我停下来回首看他,这时我才发现河里一片亮,是瞎子的头在河里影着。
我只睡了几个小时,朦胧里路上有脚步声。我抬起头看,是兴仗和启发两个人背着包袱出去呀。兴仗的一个表哥在潼关金矿挣钱,前几年就叫兴仗一块去,兴仗妈老嫌那里不安全,不松口。去年年底兴仗表哥回来了,西服领带的,还给了兴仗妈五百块钱孝敬,带回来一个潼关女子,说要结婚,屋里大人见那个女子穿得像是旧社会里大家小姐的模样,耳环旗袍眼青手镯高跟鞋,浑身上下光彩照人,兴仗表哥的妈就趴在兴仗妈的耳朵上说,我咋看着像是小姐?兴仗妈就摇头嘴裂地说,不敢说。二人把那个女子看了又看,晚上给兴仗表哥说,我们不同意,你赶紧重找个过日子的人。兴仗姨妈虽不同意,那女子在家里住过了年就和兴仗表哥一去走了。那几天兴仗表哥故意把那女子带着走东走西地打牌喝酒,满村人看那明晃晃的女子,那女子见人还故意搀着兴仗表哥的胳膊,说普通话,使人摸不清兴仗表哥带回来的这个女子深浅几何。兴仗给姨妈拜年时跟着表哥不离左右,曾悄悄问表哥,你和她——?兴仗表哥连兴仗都不看一眼就说,幼稚。兴仗对幼稚二字看法是表哥八成和那女子睡了。睡了这事对兴仗来说很诱惑,他快三十了还没挨过女人的绵绵肉身,心里寡然得像是一个已磨得不成样子的扫帚。拜年回来,兴仗就给他妈说,你看我表哥挣了钱就是不一样吧,我也要去那里挣钱,给你领回来一个媳妇。兴仗妈就说,你和你表哥不能比,你表哥人活道,嘴能说,你去只能下瞎苦。兴仗说,下了苦只要能挣钱就行。年后兴仗又缠他妈,他妈还是不同意,直到现在兴仗妈同意,是因为兴仗这次回来领了一个本分女子要结婚,兴仗妈又去看了,回来就给兴仗说,你表哥就是有本事,这次引回来的女子好,绵软得吆像是棉花包,说话吆和水一样清亮,我和你姨妈看着是过日子的人,就同意他结婚。这个事实又是对兴仗的刺激,兴仗开始硬要去,兴仗妈就同意了,果然前天是兴仗表哥结婚,结了婚立马走,兴仗就跟着去。兴仗又嫌自己一个人单,叫了启发,启发昨晚也在纸芳嫂子麻将馆看热闹,兴仗叫他时他正抱着鞠琴的娃,鞠琴在里屋和纸芳说话。兴仗看着手就摸着娃的牛牛,还不时做一个掐牛牛的动作朝自己嘴里一放逗娃。兴仗把他拉出来说了一起去潼关金矿,还说他表哥在那里,挣的钱已经能娶几个媳妇,启发是见不得有啥好处的人,见了好处就要舍命去追,立马就说,去去去,这么好的事为啥不去。他早想出去挣钱,只是没有好门路。兴仗问,还给你妈说不,启发说,不说,说了肯定不让我走,我到了那里再给她打电话说。这时二人悄悄地说说话话出了村,一天的闷热只有这个时候才清爽些,人都在睡,晚上睡不着,早上起不来,连鸡狗都苫眉耷眼的困。下慢坡到河道里,河道里能看见东边山顶上露一丝红,满河里只有细碎的流动声,几只早起的鸟儿很像是晨练,在河道的清凉里翻飞转旋,不叫只扭身拥扑这早晨。兴仗和启发兴奋呀,他们觉得离满怀金子不远了,就一个猛喊一嗓子,一个又把嗓子拉长闪动,声就随着河道钻上去,又滚下来,声还在两边崖上碰出去碰回来的,二人就笑,觉得腔子里从来没有过的空荡和通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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