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狮

我到现在还不能完全相信,发生在我身上的确实发生过,还是我做了一个生长在现实的荒诞的梦。

狮子说他有名字,妈妈起的,属于幼年的回忆在头颅中聚合、压缩,变成具象的慈爱呼唤。他说那是他此生再难听到的最戳心窝的话,他的速度能跑过烈风,赢得爱人,但跑不出梦呓般的回声。

我想以我想要的方式为他重新起个名字,他的沉默让我忧惧,青黄的银杏叶子纷至周身,落在他的鬃毛上,空气微微起伏。他向前踱了几步,猛然回转一声贯穿耳膜的唳吼,我受了冲击般机械地往后退,蹊跷的砖缝刮住了我的鞋跟,我摔倒了并且和他同样愤怒:受过创伤的尾骨又经历了它的第二次劫难。什么也不说,在目睹我眼中火光的瞬间他放弃了自卫式的架势。我还不熟悉他的性子,但我深晓他对自恃绝顶的两腿怪物已熟知到生了烦腻。他说你别做梦了。

狮子后来在一个午夜蹲坐在打烊的饭庄门口,在一尊威武的石狮子基座近旁,非常不威武。我盯着他,觉得倘若他化而为人无疑是个有哲味的思考者,恍然又暗幸他不是,否则他会与世界割裂开来,直至把自己也肢解。他对人没有多余的感觉,不喜欢人给他赋予陌生的名字,他说他知道我腹中墨水不浅,但没有几滴关于一只狮子,那些丰厚知识还驱策不了一只狮子的心,何况他心内葬着不会宣告的秘密。我觉得我很像他,猜不透告诉他这话的结果,于是我们共同迎接了闪动在阒寂中渺远又单调可笑的霓虹的光亮。“你认为它们漂亮吗?”他笑起来真好,即使是嘲笑。

我问他从哪里来,他抬起硕大的头颅一声不吭。我习惯了他安静无言的样子,我甚至偶尔忽视他是只狮子。没人开着焊好铁笼子的运载车来接他,也没有一次从远方某个隐蔽的草堆射出一颗效力十足的麻醉子弹砸进他流线型健硕的背脊。他的安全似蛰伏着更阴暗的危险,我心生隐忧。他拿出左爪点了点我的肩,宽慰我说没必要担心,玩够了总会离开的。我不懂一个狮子该怎样表露情感,可我看得见他的不快意。

他说有时在旷野奔跑很酣畅,会暂时忘记身体摒弃属于猛兽的杂念,奔跑愈久便越能轻易抛下原本对他很重要的东西。甚至不希望一只羚羊或别的什么进入他的视线。自由的他认为一切都是美的,他乐于和羚羊一起悠游而通常发生的则是急鼓擂击般的跑动声后,他咬着抽搐的被猎获者的颈子,那里汩汩涌着平静的血,眸子里的火光坠坠沉灭。生死竞速后的他忍不住困倦得睡去,人们说那是因为太过饱腹餍足,“只有我自己知道,”狮子盍上双眼,“那样才能减去……负罪的苦楚。”我半张着嘴,终于没有吐出半个字。手掌按在他的肋上,有种波动在指缝间汇集,顺从我掌心里沟壑的蛊惑,蜿蜒到我凄惶年少的心渊。他厚实的毛发当风抖着,有些因污渍结成小块,秋蓬似的样子。记不起何时何地有过相同的感觉,而收回的手留下几根毛,柔柔地飘散在不知名的星斗下。

是在西安,我曾把手紧贴在汉墓出土的巨大石像上,那种震撼,有且仅有一次复现。

他喜欢不见月色的夜,作为一个算得上顶级掠食动物的贵族,狮子具有在这种阶层司空见惯的癖好:逃避监视。我仰着下颌努力往上翻自己的上眼皮,试图觅得同样总是逃离监视的夜旅者,被楼顶切割成奇特图形的天这次做了月亮的帮凶。揣测狮子今夜心情不错,我于是荐他一同闯个禁地,的确是我能想到的最不可亵渎的禁地:故宫。他问我那是怎样的所在,我说那是从前最孤单的欢场,“很多人的爱恨因自己而起,为一人焚毁。”

我从五金店的卷帘门前扛了一把梯子,上肩瞬间有点懊悔出了这么没道理的主意。狮子半闭着眼饶有兴味地看我东倒西歪而不带任何想要提供帮助的意思。“喂,替我驮一段路,没力气了。”攒了一把力我小跑到他身边,预备把梯子卸在他背上,他向前跃出一步,劲尾疾旋,似狡黠穿越山林的蝙蝠那般轻灵,向来看他的动作都会有原始的动力刺激到我柔脆的神经,野性,即便在毫无戒备的状态下展露在我面前,我依然下意识降低自己的身段。人之为卑微,大概在心。然而这次狮子拒绝为我背上梯子,他的表现透着孩气。正如一个闯祸的孩子腾地蹿出父母的管束。我知道占一个狮子的便宜是不光彩的,因此他不帮我并不会使我愤怒。夜路如此长,长到从我寓所墙外一株银杏树的血泪直至雍和大殿里早夭的爱情。肩部辣辣传导着体热,我们一人一狮,一前一后地行走在路上,听见风从叶隙间决绝地穿过。

倚着红墙歇了歇脚,我架起梯子翻了过去。墙内有一盏石灯,从墙上往下跳时我努力维持平衡,重心下压,一只脚蹬在石灯上,随即调整两腿,跌坐在草地上。四下找寻,不见狮子踪迹,片刻我觉察出墙外有异动,狮子逐节踩上梯子,当他的头顶露出浓密的鬃毛时他直接跃了下来,满地齐草震颤成同一频率。他抬起一只掌甩掉新鲜的泥土,对我说很喜欢这地方。还没随处走走怎么能谈喜欢,他回首望向墙头尖尖的翘角,那里排着九只瑞兽。

我和古怪的狮子一同在偌大的宫苑里漫步,这场景如果发在白天会引来恐慌幸而我们选择了夜游,他问了我好多问题全然没有准备过,好在他不苛责我,远年的故事真假已不明确,清不清晰又有什么要紧呢?

我告诉他这座宫殿为人类最高统治者而建造,彼时他极认真地坐在屋前,心无旁骛盯着牌匾,像在品味上面字的含义。欣赏完毕,他径自挪动身躯,步出拱月门,向曲折的游廊走去。我极小的时候萌发过一个愿望,渴求被独自封锁在让人由于敬畏而倍感卑微的宫殿里,以天马行空的玄想充盈内心,直到寻找到契合我心波的撼动,消弭无归属感。今夜我几乎达成夙愿,但感受杳不如初了。是因为我已缓慢生长,抑或两条不安的心绪无法同时遇见漂泊久矣的纯真魂灵。无解,而狮子卧在廊下,远候僵立欲枯的我。

我们就那么随意坐着,说了相遇之后最多的话,可惜只剩了零星几点模糊的记忆,大概彼此都未置于心田。东方泛起鱼肚白,又是崭新的值得期翼的一天,我们相继跃出正于混沌中欣然张眼的古殿,街面上寥寥有人走动,但都睡意朦胧。一层飒飒的风迎着我们来了,刮得耳廓起了大地碎裂的声响,他的喉骨滚动着,似追怀,似痛斥,似告慰,似为我鼓吹号角。

他最后回望了一眼,朝着灼热起来的日光俯下刀鞘般的狮背,我确信他听见了内心咆哮的旷野的召唤。

亲爱的狮子,走吧。

图片来自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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